序 与那些爱欲纠缠的灵魂相遇在唐宋(第2/3页)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 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或以为南宋女词人朱淑真作,又有人认为欧词中凡涉绮艳者,皆是政敌托名所作,用以诋毁之。适见就词的表达动机而言,因其无关人格道德,故在当时人心目中,为一卑下之文体也。

近时学者钱穆先生指出,中国文学家最喜言有感而发,最重有寄托,而最戒无病呻吟。故后世之词论家,必为欧阳修曲护,认为他下面这首《蝶恋花》是一首有政治寓意的、有寄托的作品: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清代常州词派的开山张惠言说:“ 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琦)、范(仲淹)作乎?”可见,只有联系上重寄托、重政治抒情的中国文学大传统,词的地位始尊,才得与诗方驾并驱。

读古人诗,最宜依编年读之,则其人一生之行谊,社会时代之风云,尽收眼底。但古人词作往往不编年,即因古人诗虽则东云露一鳞,西云露一爪,然而每一首诗,都是时代的一个侧面,都可以就一滴水而见大海。但古人作词时,其内心往往与社会人生、家国天下毫无关涉,故编年与否,漠不相干。自中国文学之大传统观之,宜乎词之地位,不及诗也。

词体初起时其格甚卑,已如上述。然早期词家,亦有能别开新面,复归于诗学大传统者。兹举李白词二首: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清代文艺批评家刘熙载评价说,这两首词,抵得上杜甫的《秋兴》八首,并认为,“ 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之后” ,这一观点,可谓直抉词心。我以为《忆秦娥》词是纪明皇挥泪别宗庙,仓皇西狩,而《菩萨蛮》则是寓盼官军恢复之意。因为符合中国文学重寄托、重有感而发的大传统,二词才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

中唐刘禹锡仕途失意,其词遂就自身经历取材,如《忆江南》之志谪宦之情,《潇湘神》之寓屈骚之意,都不是当时那些流行于下层民众中间、但千年后只能凭借敦煌文献苟延残喘的代言体词作所可望其项背。《潇湘神》一首: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芳草露中秋。

有学者揣测,“ 词中是否以舜暗指永贞之政的后台顺宗李诵,以二妃暗指顺宗的左右手王叔文、王伾 呢?” 2 我以为,就知人论世的角度来看,这种揣测是立得住脚的。

中晚唐作者,尚有张志和《渔歌子》五首,表其隐逸之志,而词中物我融凝,天人合一,遂不胫而走,流传异邦,乃有日本国嵯峨天皇和词。可见能流传久远的,终究还是雅的、表达士大夫情怀的作品。

上引数家,并不专力为词,故于当时词学大风气并无较大纠转。第一位拓大词境的大人物是南唐后主李煜。钱穆先生说:“诗馀为词,亦专咏作者私人生活,与政治无关。李后主以亡国之君为词,其私人生活中,乃全不忘以往之政治生活。故其词虽不涉政治,其心则纯在政治上,斯所以为其他词人所莫及也。” 3 正可以作为王国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人间词话》)一语最好的解释。

从李后主开始,历代词人逐渐自觉地向中国文学的主流靠拢,词的境界也愈转愈深,词人的精神面貌、生命意识,也逐渐与诗人趋同。然而,词终究不是诗,词之佳处,又不仅以附丽诗学,政治性抒情为高。除了那些重寄托的作品,词中凡脱离了代言体的低级趣味,取材自作者自身生活,能表现作者真切的生命意志者,也都是可传之作。这一传统,从花间词人韦庄开始,经由北宋的晏几道、秦观,而到南宋姜夔、吴文英,一脉相承,不绝如缕。恰亦正因词不必如诗一样,有言志载道的要求,词中体现出的作者的性情,往往比诗更加能够摇荡人心。即如韦庄词《思帝乡》云: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