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凄凉一曲终说柳三变(第2/5页)

选人要升京官,若照景祐 二年前的制度,其实并不十分艰难。当时只要有两员上级推荐,即得为令,为令无过谴,升职事官,任上又无过谴,遂得改京官,相当于两员举荐人保了被举荐人三任。时有御史王端,奏称此举易滋庸碌之辈幸进,朝廷接受了他的建议,改为每一任都须有新人推荐,才得升迁,否则就只能在原来的位置待下去。同时,改革后的人事制度还为举荐人增设了更多的限制,愈加精密但也愈加死板。三变任睦州团练推官,到任不到一个月,知州吕蔚就推荐他,马上被侍御史知杂(官名) 郭劝参奏一本,说三变到任未及一月,能有什么工作成绩,吕蔚推荐三变,必涉徇私。朝廷得此奏,宣布选人必须要经过考试合格,才得升任,皇帝还亲自下诏:作为选人,必须要考六次才能升为京官,如果中间犯了一些过失,还要再加一考。又规定知杂、御史、观察使以上的官员,每年举荐选人不得超过两名。这样,三变就只能在选人的位置上三任六考,足足做满九年。

历览中国各朝各代,凡是强盛的、充满创造力的时代,一定是人治与法治相调和,有相当程度自由的时代。全靠一个人或少数人说了算的彻底的人治,当然会造成民族的极大灾难;但一切遵行法度,往往会伏下未来衰落的祸根,却非浅人所知了。友人王欣先生云:硬指标产生潜规则。这话设非对体制弊端有深刻洞见,是绝对说不出来的。不讲人治、只讲法治的社会,看似公平,实则只是对平庸之徒公平,真正的人才很难在这个体制下得到上升的机会。因为两千年前的商鞅早就说过:“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人才之所以是人才,就因为他们不守常轨,具有创造性思维,而世间凡具创造性思维的人,就没有一个是安分的。苛严的体制,会吸引大量的平庸之徒钻研规则,以求幸进,而真正的人才,是不屑敛才就范的。这就是在全世界所有政府,都很难见到第一流人才的秘密。只有在乱世或变革之世,既有的规则被打破,政府体制才可能吸纳到第一流的人才。

仁宗以前,选人改京官的年限规定,执行得并不严格,选人初任,即被上司赏识推荐,所在多有。须知古人七十岁致仕( 退休 , “ 致" 是归还的意思 ) ,除非少年即擢巍第,否则要经三任六考,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呢?这种磨勘制度,磨掉的是初入仕途者的锋芒与个性,朝政也会因之死气沉沉,社会也就难得进步。景祐二年,吕蔚想推荐三变破格升京官,本来符合朝廷惯例,仁宗皇帝竟专诏不许,并就此严格了选人改京官的制度。仁宗对三变的偏见,不仅让三变沉沦下僚多年,更确立了逆淘汰的遴选人才的机制。

三变的狂者心性使得他终身无法适应守成审慎的体制,这就是他的命运。庆历三年,三变年限已足九年,磨勘也及格,按理应该改官了,但吏部就是不下文,三变只好找宰相晏殊诉冤。晏殊也是著名词人,见面却问:“贤俊作曲子么?” 三变以为仍因《鹤冲天》一事,心想词人何苦为难词人,于是反诘道:“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从容回答:“我晏殊虽然填词,可没写过‘ 针线慵拈伴伊坐’ 。”潜台词是,这样的句子品格太低。柳永无言以对,只好告退了。

但实际上吏部不放三变改官,不是因为他写这类士大夫眼中的淫词亵曲,而是因他的《醉蓬莱》词得罪了皇帝,而这件事恰恰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

三变的词曲,雅俗共赏,传播至广,甚至仁宗皇帝每次饮酒,都让教坊官妓唱柳词。三变知道这件事后,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托人找到宫中的太监,请为美言。这一年老人星现于天上,太史奏为祥瑞之兆,时当秋清气朗,宋仁宗在后宫摆宴庆贺,提出需要应景的新词,身边太监已得三变之嘱,当然一力举荐,加之仁宗也确实喜欢三变的词,就同意让三变一试。三变得诏,不敢怠慢,当即细细制了一篇《醉蓬莱》,词曰: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正值升平,万几(jī )多暇(xià ),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声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这首词只用了一个典故:金茎。汉武帝好神仙,于宫门前立铜柱十二,号曰金茎,上有铜人捧露盘,承接天上的露水,方士言这种露水和着金泥玉屑,服后可致长生。用这个典故,紧扣老人星亦即寿星的主题,十分熨帖。整首词咏皇家气象,也非常淡雅清新。谁知人主之喜怒,有出于臣子望外者。此词呈上,仁宗一看第一个字是“ 渐” 字,心中先自不悦。或许是因为成语有防微杜渐、渐不可长,“渐” 指不好的苗头,不是一个褒义词。再读到“此际宸游,凤辇何处”,恰好跟仁宗御制哀挽真宗的诗构思暗合,仁宗马上就念及先皇,心中很是难受。又读至“太液波翻” 一句,更觉太不吉利,太液池是宫中池沼,用“ 翻”字,恐怕要成国家倾覆的谶纬。这时皇帝终于发作,把柳词投掷于地,道:“何不用波澄?” 至此宫中不复再歌柳词。仁宗尚不罢休,正巧三变得吕蔚荐应当改官,特出诏申明制度必须严格,以堵住三变改官之路。三变找宰相晏殊申诉,别说晏殊本无回护之意,就算有意成全,也无法跟王命相抗。三变无法可施,最后只好更名柳永,终于才在庆历三年五月,趁着范仲淹庆历新政的东风,方得改官,一直做到屯田员外郎。这时他已是六十上下的老人了。所谓员外郎,就是定员以外候补之意,他的一生都被权力边缘化,没有青云得意的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