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怀抱百忧中说秦少游(第6/6页)

反而是《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评价得比较到位:“若太虚者,情钟世味,意恋生理,一经迁谪,不能自释,遂挟忿而作此辞。”意思是少游钟情太甚,他对红尘浊世有过多的眷恋,贬官以后,心结不能自我开解,心怀愤恨,才写出这首自挽辞,哪里是真的能够“ 齐生死,了物我”呢?胡仔说少游是“ 挟忿而作”,也是不确的,少游心中倘有愤恨,也就不会抑郁了,他是绝望,连愤恨都不会有的绝望。

情深者必不寿,钟情之人,也不适合官场的文化。有词心的少游,做起官来,当然是“ 没奈何”。他会对老百姓很好,却绝对不可能被任何一种官僚体制所接纳。这样的人,无论生在哪一个时代,其人生都会是一场悲剧。

淮海词历史上评价很高,如同门晁无咎云:“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也知是天生好言语。”南宋词人张炎则说:“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都是深到的知味之言。陈师道以为秦词在苏词之上:

退 之以文为 诗,子瞻以 诗为 词,如教坊雷大使 之舞 ,虽极天 下之工,要非本色 。今代词手,惟秦七、 黄九 尔。

雷大使,是宋代教坊艺人雷中庆,他的舞蹈大概走的是阳刚一路,与传统舞伎偏于柔美的舞姿不同。后山(陈师道号) 以为,唐诗人韩愈(退之) 是用文法来写诗,东坡则是用诗法来填词,虽然风格卓异,却不符合文体本来的体性,只有少游与山谷,才是真正的词家作手。这是非常有见地的说法。

后山还说:“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这话前半我认同,后半则须当辨正。我们读少游的诗集,集中像“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春日五首》) 那样,被金代诗人元好问嘲笑为“ 女郎诗”的,其实并不多见。像“ 宝师本巴蜀,浪迹游淮海。定水湛虚明,戒珠炯圆彩。飘零乡县异,晼 晚星霜改。明发又西征,孤帆破烟霭” (《送僧归遂州》) 、“ 向晨结束事长途。利风刮面冰在须。冈穷得水马不进,雾暗失道人相呼。悠悠旁舍见汲井,轧轧隔林闻挽车。游目骋怀自可乐,勿忆乡县增烦纡” (《马上口占》) 这样的诗,何尝不是风格遒上?像“ 预想江天回首处,雪风横急雁声长” (《次韵参寥见别》) 、“ 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已南能几人” (《别子瞻》) 、“ 一代衣冠埋石窆(biǎn),千年风雨锁梅梁” (《谒禹庙》) 、“ 路隔西陵三两水,门临南镇一千峰” (《次韵公辟会蓬莱阁》) 、“ 照海旌幢秋色里,激天鼓吹月明中” (《中秋口号》) 、“天上图书森似旧,人间岁月浪如驰” (《寄孙莘老少监》) 这样的句子,何尝不是沉雄博丽?少游婉约的词心,掩盖住了他的诗名。吕居仁《童蒙训》谓:“少游过岭后,诗严重高古,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其实,少游本就有沉雄清俊的诗心,只是至热之肠,在遭受打击之后,不能解脱,一变而为冰肠九曲,这是天地阴阳消长的自然之理,实在并不足怪。诗心是生命的宣泄,词心却是生命的消耗,少游从诗心而转词心,是他生命精神的转折,由宣泄而转为消耗,由高蹈而转为抑郁,他也就在剪不断、消不去的幽愁暗恨中,消耗尽生命最后的神采。

回头再看少游的《好事近·梦中作》。这首词与少游一贯的词风绝不相类。词中不再载满怨悱,反而是一派澄澈空明的华严之境。这是一种深刻的心灵暗喻。宋芮处士诗云:“人言多技亦多穷。随意文章要底工。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怀抱百忧中。”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说少游与小山一样,都是“ 古之伤心人”。少游是钟情至极的性子,故一生怀抱百忧,伤心凄绝。钟于情,亦终当为情而死。他执着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在现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尖锐矛盾带给他难以言喻的心灵痛苦,他一生深陷这种痛苦之中,无法解脱,唯有在梦中,才能得到暂时的宽怀,也只能在梦中,才作得出如此华严境界的词作。一旦他不仅在梦中,更在清醒之时,蓦然解脱,得证华严—这是他忽然在藤州与人谈论这首词的原因,支持他生命的一个“情”字也就如土委地,他的生命必然走向消歇。少游的含笑视水而逝,正是他从情孽纠缠的一生得到最终解脱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