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宜有词仙说姜白石(第3/7页)
二词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辛亥(1191)之冬,作曲填词,白石一身任之。这两首词,自清代以来,有很多学者认为是有寄托的作品,周济至谓白石“ 唯《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 (《介存斋论词杂著》) ,其《宋四家词选》评《暗香》,谓有一朝盛衰之慨,又谓《疏影》以“ 相逢”“ 化作”“莫似” 为骨,于国是“ 不能挽留,听其自为盛衰” ;龙榆生先生认为《暗香》是词人希望石湖能爱惜人才,设法对自己加以引荐(《词学十讲》) ;《疏影》一词,张惠言谓是“ 以二帝之愤发之” (《词选》),邓廷桢《双砚斋词话》、郑文焯《郑校白石道人歌曲》均认为,《疏影》是抒写对相从徽、钦二帝被掳北上的后妃的同情。
我以前亦相信这两首词是寄托之作,拙著《大学诗词写作教程》前三版均依此解说,但近年已尽抛成说。因细按词前小序,有“ 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 之语,音乐风格不像是有寄托的,如果真是寄托之作,以白石之邃于音律,音节应该凄婉哀凉才对。
我认为,这两首词是单纯的咏物之作,是两件纯粹的艺术品,它们的用意只是为了礼赞梅花,传递美、再造美,没有除此以外的别的目的。词人把与梅花相关的典故、诗句胪列编排,串珠成链,再加以适当的想象,显得词的全首像是有完整的叙事脉络,实则不过是词人的技法高明,令人不觉其凑泊而已。
白石的金阊(苏州的古称) 之行,除了获得范成大的资助,还获赠一慧婢名曰小红。这一年的除夕,白石意气风发,带着小红回湖州,船过垂虹桥,作有一绝:“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小红有着不俗的艺术造诣,与白石主仆情深,甚是相得,后来年长嫁人。白石身殁后,友人苏泂 挽之以诗,有“ 幸是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 之语,可以想象,小红是一位与之精神高度契合的腻友。
当时如石湖这样赏识白石的名公巨儒不在少数。宋末周密曾偶得白石手迹一份,是白石自道其身世的书信。信中列数说,“内翰梁公,于某为乡曲,爱其诗似唐人,谓长短句妙天下。枢使郑公,爱其文,使坐上为之,因击节称赏。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待制杨公,以为子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于是为忘年友。复州萧公,世所谓千岩先生者也,以为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待制朱公,既爱其文,又爱其深于礼乐。丞相京公,不独称其礼乐之书,又爱其骈俪之文。丞相谢公,爱其乐书,使次子来谒焉。稼轩辛公,深服其长短句。如二卿孙公从之、胡氏应期,江陵杨公、南州张公、金陵吴公及吴德夫、项平甫、徐子渊、曾幼度、商翚 仲、王晦叔、易彦章之徒,皆当世俊士,不可悉数。或爱其人,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爱其字,或折节交之。若东州之士,则楼公大防、叶公正则,则尤所赏激者。”白石的艺术才华是多方面的,他既长于诗词,又擅骈散文章,同时又对礼乐有深湛之研究,著有专书,书法得人爱赏,其人品气质更是清雅脱俗,似晋宋(南朝刘宋) 之间的雅士,他的广受欢迎,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过,被那么多的权贵名公赏识,并没有改变白石“ 窭困无聊” 的境遇,这大抵是因为白石心性清高,绝不会主动说出干谒求进的话来。唯有南宋大将张俊的曾孙张鉴字平甫者,主动资助白石,历十年之久,与白石情甚骨肉。
张平甫因白石累试不第,拟出资为白石捐官,以白石的清高,当然辞谢不敏。白石曾力图自正途谋求朝廷出身:宁宗庆元三年(1197),向朝廷进大乐议及琴瑟考古图,时太常嫉其能,不获尽其所议,五年(1199),又上圣宋铙歌十二章,皇帝下诏让他不必经过地方的初试,直接参加礼部试,又不第,遂以布衣终。
平甫又欲割无锡的良田赠给白石,白石也一样拒绝了。何以白石宁愿一直接受平甫的资助,却不肯接受永久的产业呢?原来,南宋之时,大官僚养士之风盛行,稼轩亦尝因刘过的一首词,而厚贶之二十万钱之巨。盖当时风气如此,贶者不以为惠,受者不以为异。白石接受萧千岩、范石湖、张平甫的资助和一些特殊的馈赠,这都不是问题,白石亦报之以“ 竭诚尽力,忧乐关念”,但接受良田,性质便完全不同了,那是接受了产业,所谓无功不受禄,白石要做的是清高的卿客,而不是受禄的家臣,他的选择决定了他能终身葆有心灵的自由。
张平甫去世后,白石的十年门客生涯也走到了尽头,他在经济上开始陷入困顿,只能在浙东、嘉兴、金陵间旅食。“旅食” 这个词说得是比较文雅的了,不太好听的说法则是打秋风。白石先有三子早夭,殁时儿子姜琼才十七岁,无力营葬,幸得友人吴潜等人谋为营葬于杭州之西马塍。倘若有谁为白石撰写墓志铭,应该用上与他同在萧千岩门下学诗的另一位白石黄白石(黄景说,字岩老) 的话:“造物者不欲以富贵浼尧章,使之声名焜 耀于无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