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二章(第3/7页)
那还是在二月,大概是,而现在大概是四月了。黎明天亮的样子看起来像四月——这又有什么重要的?——那辆该死的大卡车在桥下面等了两个半小时——这场无尽的等待的过程就叫战争。你闲晃着,闲晃着,蹭了你的脚后跟,又蹭了你的脚后跟,等着米尔斯手榴弹送上来,要不就是等果酱,或是将军们,或是坦克,或是运输车,或是等前面的道路放行。你在办公室里,在瞌睡兮兮的勤务兵眼前等着,在运河河岸的炮火里等着,你在酒店里、避弹壕里、铁皮棚里、毁掉的房子里等着。没有一个国王陛下的武装力量的幸存者能够忘记那些无穷无尽的连时间自己都停下来了的时光,那才是该死的战争真正的形象!
好吧,至少那次,安排了一场刚好足够久的等待似乎是天意,让提金斯可以劝服那个叫佩罗恩的不开心的人,死亡并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他有足够的权威知识让那个用发胶把头发压下去的家伙相信死亡是带着自己的麻醉剂的。那就是他的论点。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所有的感官都是如此麻木,你既感觉不到痛,又感觉不到害怕——他还能听见那些沉重、权威的词,那些他当时用过的词。
佩罗恩的天意!因为,第二天晚上,在上堑壕被埋住了之后,等他被挖出来的时候,他们说他脸上还有像小婴儿那样的笑。他不用等太久,而且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小婴儿那样的笑。在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跟他这么称,就像……对,就像一个相称的笑!活着的时候,他看上去是个忧心忡忡、挑三拣四的家伙。
佩罗恩还不错,但是他,提金斯,会怎样呢?那样的事情是天意应该给人的安排吗?这是引诱上帝惩罚你!
他旁边的准尉副官说:“那样的话,人就可以挺身站在一座山丘上。你想说的是,长官,你觉得一个人应该能够挺直了身子站在一座该死的小山上……”
看来提金斯把心里想的话说给那个代理准尉副官听了。他不记得自己给这位士官说了什么,因为他的脑子里全都是佩罗恩的相貌。他说:“你是林肯郡人,对吧?你来自一片潮湿的平原。你想站到山丘上干什么?”
那个人说:“啊,但是你会想的,长官!”
他接着说:“你想要站起身来!朝四周看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好像你弯腰弯太久了,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一样!”
提金斯说:“那,你在这里就可以,小心就行。我刚刚就这么做了。”
那个人说:“你,长官,你可是不一般的人!”
这是提金斯军事生涯里遇到的最大的惊诧,也是他最大的回报。
所有这些神秘莫测的人,其他的士兵,一团棕色的物质,都散布在地下,就像砾土里的黏土层,在这块太阳即将要晒暖和的起伏的大地下面。他们在洞里,在隧道里,在麻布门帘后面,过着……过着某种生活,交谈着,呼吸着,渴望着。但是完全秘不可知,总是一个集体。时不时地,你可以瞥到一点热切的渴望:“一个人应该能在一座该死的山丘上挺直了身子。”时不时地,你会发现——尽管你知道他们永远在看着你,还知道你睡梦中最细微的动作——你发现他们是怎么看待你的暗示:“你可是不一般的人!”
这绝对是英雄崇拜。一个代理准尉副官,对他的工作任何真正的了解都没有,边干边学,不久以前还是东部平原上的一位邮递员,这样的人夸奖自己的代理指挥官,说他和平常人不一样,肯定是在不无奉承地阐明心意:一份证明,说到底,一份值得相信的证明。
现在,他们正从麻布门帘后爬出来,走进日光里。他昨天晚上从C连转到D连的六个士兵,因为D连官兵总共只剩下四十三人。他们拖着脚步走了出来,一堆浑身淤泥、七长八短的士兵,简直就是福斯塔夫[113]的队伍,在堑壕里歪歪扭扭地排起了队,拖着脚往这边挪一英寸,再往那边挪一英寸;把头盔的颚带扯上去,把头盔的颚带拉下来,矮下肩一耸把背包背到了背上,理了理他们的水壶,然后终于多少站定了,他们的步枪从他们的背后伸出来,基本上对齐了。在这个小小的连队里,就有各种身量的人,各种身体上的不同和可笑的缺陷。他们中有两个是杂耍剧院里演喜剧的,而这群人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帮演滑稽剧的——破调[114]军队开工的样子,一点不假。
准尉副官命令他们立正,他们前后摇了摇。准尉副官说:“指挥官看着你们呢。上刺刀!”
然后,一点都不假的,一个头藏在布丁盆里的矮人在泥地里向前挪了一步半,枪口从他弯曲的双膝之间伸了出来,他把头猛地一扭,顺着那条细细的线看下去——就像一个模糊的童话!为什么那个矮人要摆出一副能干、专业的士兵样子?因为绝望吗?这太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