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段话(第3/5页)
我们可以不带任何讽刺地同意:翻译者的处境是极为微妙的,他应当忠实于作者同时仍旧是他自己。怎么办?他想(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把他自己的创造性投入到文章之中;为了鼓励自己,他选择一个词,它表面上不背叛作者但是却来自他自己的原创性。现在我在重读我的一篇短文的翻译便发现了这一点:我写“作者”,译者翻译为“作家”;我写“作家”,他译为“小说家”;我写“小说家”,他译为“作者”;当我说“诗句”,他译为“诗”;当我说“诗”,他译为“诗篇”。卡夫卡说“去”,译者说“行走”;卡夫卡说“无任何因素,译者说“任何因素都没有”,“任何共同的都没有”,“连一个因素都没有”。卡夫卡说“感到自己在迷失”,两位译者说:“感到……印象”,而第三位译者(洛德拉瑞)则从字到字地翻译(正确地),并因此而证明用“印象”代替“感觉”毫无必要。这种同义词化的实践看上去是无辜的,但它的全面性的特点不可避免地使原来的思想失去棱角。而且,为了什么?见鬼!如果作者已经说GEHEN,为什么不说“去”?噢!诸位翻译先生,不要把我们鸡奸吧!
词汇的丰富
让我们检查一下这段话的动词:VERGEHEN(去—从词根上:GEHEN—去);HABEN(有);SICHVERIRREN(迷失);SEIN(在);HABEN(有);ERSTICKENMUBSSEN(要窒息);TUMKOBNNEN(能够做);GEHEN(去);SICHVERIR-REN(迷失)。卡夫卡选择了最简单的、最基本的动词:去(两次),有(两次),迷失(两次),在,做,窒息,要,能够。
译者的倾向是丰富词汇:“不断地感到”(而不是“有”);“深进去”,“向前走”,“走路”(而不是“在”);“让人气喘”(而不是“要窒息”);“行走”(而不是“去”);“重新找到”(而不是“有”)。
(请注意,全世界的译者在“在”和“有”这些字面前感到的恐惧!他们为了用一个他们认为少一些平庸的字来代替它们,会什么都干得出来!)这种倾向在心理上也是可以理解的:根据什么译者能被欣赏呢?根据对作者风格的忠实?这正是他那地方的读者所没有可能去评判的。相反,词汇的丰富会被公众自动地感受到是一种价值,一种成绩,一种翻译者的精通与能力的证明。
然而,词汇的丰富本身并不代表任何价值。词汇的宽度取决于组织作品的审美意图。卡洛斯·伏昂岱斯的词汇丰富得使人晕眩。但是海明威的词汇却极为有限。伏昂岱斯行文的美与词汇丰富相关联,而海明威的行文之美则与词汇之限度相关联。
卡夫卡的词汇也是比较有限的。这种限制性经常被解释为是卡夫卡的苦行,是他的苦行主义,是他的对美的漠然,或者是对布拉格的德语所付的赎金,这个德语被脱离了民众阶层,变得干枯了。没有人同意这种词汇的剥离表达了卡夫卡的美学意图,是他的文笔之美有别于他人的标记之一。
对权威问题的总看法
最高权威,对于一位译者,应当是作者的个人风格。但是大多数译者服从的是另一个权威:“优美的法语”的共同风格(优美的德语、优美的英语等等),即我们在中学学的那样的法语(德语,等等)。译者视自己为外国作者身边这种权威的使者。这就是错误:任何有某种价值的作者都违背“优美风格”,而他的艺术的独到之处(因而也是他的存在的理由)正是在他的这一违背中。译者的首先的努力应当是理解这一违背。如果它是明显的,比如在拉伯雷、乔伊斯、塞利纳那里,这并不困难。但是有些作者的违背优美风格是微妙的,几乎看不出来,被隐藏,不引人注意;在此情况下,就不容易把握它了。然而这种把握也因此而更加重要。
重复DIESTUNDEN(几个小时)三次——重复被保留在所有的译文中。
GEMEINSAMEN(共同的)两次——重复在所有的翻译中都被除去。
SICHVERIRREN(迷失)两次——重复被保留在所有的翻译中。
DIEFREMDE(异乡)两次,然后一次DIEFREMDAHEIT(奇异性)——在维亚拉特那里:“异外的”只一次,“奇异性”由“流放”所替代;在戴维和洛德拉瑞那里:一次“异外的”(形容词),一次“奇异性”。
DIELUFT(空气)两次——重复被保留在所有的译者那里。
HABEN(有)两次——重复在任何译文中都不存在。
WEITER(更远)两次——这个重复在维亚拉特那里被“继续”一词的重复所代替;在戴维那里被“总是”的重复(弱的回响)所代替;在洛德拉瑞那里,重复不见了。
GEHEN,VERGEHEN(去,过去)——这一重复(况且很难保留)在所有的译者那里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