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第3/8页)

我们走上顶层甲板,琼斯的劲头又起来了——从刚才忏悔到现在,他几乎一点也没做声。经过那座小交谊厅时,他开口说:“还记得那场音乐会吗?多让人难忘的夜晚啊,不是吗?还记得巴克斯特和他的口哨不?‘伦敦屹立,圣保罗大教堂岿然不倒。’他表演得太棒了,叫人不敢相信那真的是他,老兄。”

“他已经不再是真的了。他死了。”

“可怜的家伙。这会让人对他产生几分敬意,不是吗?”他稍微打了个哈欠,补充道。

我们爬上舷梯,来到船长的舱房前。我可不乐意来见船长,因为我还记得他收到从费城发来的质询电报后对琼斯表现出的态度。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挺顺利,但我对运气能否持久并不抱太大希望。我轻轻敲响房门,船长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听上去即沙哑又充满权威,他叫我进去。

至少我没有打扰他睡觉。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纯棉睡衣靠在床铺上,脸上戴着一副非常厚的眼镜,让他的两眼看起来就像破碎的石英片。台灯下,他手上斜捧着一本书,我认出那是西默农4的一本小说,这让我稍稍受了点鼓舞——看来他还有着常人的兴趣。

“布朗先生!”他吃惊地大叫一声,活像一位在酒店房间里受了惊扰的老夫人,左手也本能地向睡衣的领口伸去。

“还有琼斯少校。”琼斯活泼地补了一句,从我身后走出来。

“哦,琼斯先生。”船长说,口气明显有些不悦。

“但愿你还有空儿给一名乘客?”琼斯勉强故作欢喜地问,“不缺杜松子酒吧,我希望?”

“对乘客不缺。但你是乘客吗?夜里这个点上,我想你肯定没有船票……”

“我有钱,可以买一张,船长。”

“还有出境签证?”

“对像我这样的外国人,那只是形式。”

“是所有人都得遵守的形式,只有罪犯除外。我看你是有麻烦了,琼斯先生。”

“是的。你可以说我是政治难民。”

“那你为何不去英国大使馆?”

“我觉得在亲爱的老‘美狄亚’号上会更自在一些。”——那句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在综艺剧场表演那般动听,也许正因如此,他又重复了一遍:“亲爱的老‘美狄亚’号。”

“你向来就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琼斯先生。我收到太多电报要调查你了。”

琼斯朝我看过来,可我帮不了他多少忙。“船长,”我说,“你也知道他们在这里是如何对待犯人的。你肯定可以破例通融一下……”

他那件白睡衣的领口和袖口上带着刺绣,也许是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夫人做的,流露出一股强烈的司法正义之气;他从高高的床铺上俯视着我们,仿佛他正坐在法院的审判席上。“布朗先生,”他说,“我要考虑我的事业。每个月我都要返回这里。你觉得在我这个岁数,公司还会让我干别的差事,跑别的航线吗?如果我像你建议的那样鲁莽行事的话?”

琼斯说:“对不起。我从来没想到这个。”他的温和态度不但令我惊讶,我想就连船长也为之感到诧异,因为当船长重新开口时,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找理由向他道歉。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家人,琼斯先生。但我肯定是有的。”

“没有,我没有家人。”琼斯承认,“一个也没有。除了这里那里有一两个远亲。你说得对,船长,我算不了什么。我得再去想想别的法子把问题搞定。”他沉思了一小会儿,我们都看着他,然后他突然提议道:“我可以偷渡出去,只要你能睁只眼闭只眼。”

“那样的话,到了费城我就必须把你交给警察。你觉得这样合适吗,琼斯先生?我知道在费城有人想找你问话。”

“没啥大不了的。我欠了一点钱,仅此而已。”

“你自己欠下的?”

“转念想想,可能也没那么合适。”

我佩服琼斯的冷静:他自己就像个法官,正和两名专家坐在房内审着一桩大法官法院5里的棘手案件。

“可供选择的行动措施似乎很有限啊。”他归纳总结道。

“那么我还是建议你去英国大使馆。”船长说,他的声音冷漠淡定,出自那种永远知道正确答案、不容别人反对的智者之口。

“也许你是对的。在利奥波德维尔,我和领事关系不太好,这是事实。他们都是同一路货色——从外交邮袋里混出来的家伙。恐怕在这里他们也会将我的情况呈报上去。真伤脑筋啊,不是吗?你真的非得把我交给费城的那些条子不成?”

“非交不可。”

“反正结果都一样,对不对?”他转向我说,“有没有别的使馆可以不用呈报的……?”

“这些事情都受着外交条例规定的管束,”我说,“他们不能声称外国人享有政治庇护权。只要这届政府还存在,他们就得一直收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