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9页)

“像骤雨般注入我们心靡的众多作品,以真情写出,以陈情留存。桧氏自己也说;若没有陈情的才能,那么刚写完的作品,就会被毁弃,也就不会把这样死尸累累的样子暴露在众人面前了吧。

“桧俊辅氏的作品,竭力拙写负数的美。诸如:不测、不安、不祥、不伦、不轨。他若是以某时代作为作品背景时,一定选取这时代的颓唐时期。把某一次恋爱作为素材的时候,则一定在失望和倦怠上做文章。即使捞写健康、稿力旺盛的形象,也像热带都市猖狂的流行病一样,人物内心也只有猖狂的孤独。人类所有的激烈爱憎、嫉妒、怨恨、热情等种种世相,仿佛与他毫不相干似的。不仅如此,保持情热的死尸的那一脉温热,反倒比如火如

荼活着的时候,更胡说出‘生’的本质的价值。

“感觉迟钝中体会到的敏锐感觉的颧抖,乱伦时体会到的濒临沦丧的伦理道德,感党迟钝中体会到的激越的动荡,都在作品中出现。为了迫寻逆反的效果,他编织了多么巧妙的文体啊。即所谓新古今集式的文体,罗可可式的文体,语言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文体,即非思想的衣裳,也非主题的假面,只是为做衣裳而故衣裳的文体。与这所谓赤裸裸文体相对照的,有像巴台农神庙尖顶上残破的命运女神像、拜尼奥做的尼凯像上那些缠绵美丽的衣服皱折般的文体。流动的皱折,飘逸的皱折。那些皱折并非只是对应于肉体行动的,从屑于肉体线条的集合,而是自身流动,自身飘逸的皱折…”

读着读着,俊辅嘴角边浮起一层焦躁的微笑,嘟哝着说;“简直狗屁不通。全看歪了。不过是‘壳里空’浮华的追悼书嘛。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多傻呀。”

他把服荫转向二等车厢的大玻璃窃,向外眺望着。看得见诲。渔船扬帆驶向本海。仿佛意识到许多眼前触及到的事一样,那没有被风鼓得满满的白帆,耷拉在桅杆上,显出一种无精打彩的媚态。这时,桅杆的下方,忽地闪过一小点亮光来。接着火车擦过被夏日骄阳照得明晃晃的赤松林,钻进了隧道。

“那,那一瞬的闪光,说不定是镜面的反光吧。”俊辅想着,“难道船上有女渔夫吗。也许她梳妆得正起劲呢。这被太阳晒黑的‘假小于’,像是手里那面小镜子出卖了她的秘密似的,该不会是给偶尔路过的列车上的乘客暗送秋波吧。”

诗一般的幻想移到了女渔夫脸的形状上,跟前那张脸斯渐变成康子的脸。老艺术家汗涔涔的瘦弱躯干震颤了。

……难道是康子引起的吗?

“人类所有的激烈爱憎、嫉妒、怨恨、热情等种种世相仿佛与他塞不相干似的。”

蠢话,蠢话,蠢话!

艺术家铰强迫着从真情向虚假的演变,与社会上的一般人被强迫的演变恰好是相反的。艺术家是为显露而虚假,一般人则是为了隐蔽而虚假。朴素、恬淡的坦白得出另一些结果,桧俊辅是宣扬社会科学和艺术一致的那种流泥,于是被认做无思想;但就像博道楼里舞女不时掀起裙子,露出大腿一样,他的作品结尾老是来一个“光明的尾巴”,对那些认定思想存在的傻乎乎的乡下人他完全有理由不听他们说三道四。可话说回来,俊辅关于生活和

艺术的想法,确有什么肯定要招致思想不孕的东西。

我们称做思想的东西,不是事前就有,而是事后而生的。首先,它老是以偶然冲动导致的某行为的辩护人身份上场。辩护人给那行为以意义及理论,把偶然换成必然,把冲动化为意志。思想具有一种力量:盲人撞了电线杆,我们治不好他的伤G不怪罪于盲人看不见,而怪罪于电线杆子。如果加上一个一个行为的事后理论,那么,理论就成为了体系。而他,行为主体,则不过成厂一切行为的可能性。他有思想。他把纸屑抛在大街上。他根据一己之思想,把纸屑抛在大街上。抱有想法的人,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无限推广出去,温终成为思想牢笼里的囚犯。

俊辅把愚蠢行为与思想严格区别开来。其结果,他的愚蠢行为成了遭报应的无端罪过。被他的作品不断排斥的愚蠢行为的亡灵,每夜每夜都来打搅他的安眠。三次以失败告终的婚朔,在他任何一部作品中都看不到一线半爪。青年时期的俊辅.生活中不断遭受挫折,误算和失败接二连三。

与爱憎毫不相于吗?蠢话!与嫉妒毫不相于吗?蠢话!

与他的作品漂浮的玲戊气氛相反,俊辅的生活里,充满憎恨、充满嫉妒。三次婚姻的挫折,比这更不幸的十多次恋爱那令人心酸的结局……老作家心里持续着对女人难以斩断的憎恶与烦恼,他一次也没有把这种憎恶当成作品的装饰物。那是怎样一种谦虚,怎样傲慢的捉迷藏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