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对话(第2/3页)

悠一说话了。

“那以后好久没见了吧。恭子怎么样了。从你电话中知道利落地收拾了。…嘿嘿。”——他微笑了,没注意到这种微笑是模仿俊辅的,“都给干净利落地收拾了吧。康子、镐木夫人、恭子……怎么样,我总是忠实于先生的吧。”

“忠实的你为什么明明在家说不在,”——俊辅禁不住恨恨地说。这样的话充其量是些毫不在意的托辞,“这两个月,你来接电话不就是两次、三次吧。而且,跟你说想见见,你也老是闪烁其词。”

“我想有事你会给我信的。”

“我可不大写信的呀。”……列车探过两三个车站,雨棚外侧儒湿的月台上,孤零零地竖着站牌;雨棚底下的月台幽暗混杂,许多茫然的脸和许多伞,……铁轨上穿湿施施蓝衣服的工人们仰起头看着车窗……无所事事的眺望加重了两人的沉默。

悠一像是要脱开身子,又说起来:

“恭子怎么样了?”

“恭子啊。怎么说好呢。我可是一点点也没觉得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黑暗中和你调换进那女人房间的时候,醉女人闭着眼叫我‘阿悠、阿悠’的时候,我体内确实回春之情涌动。尽管时间很短,可我确实借用了你的青春形象……就这些嘛。睁开眼的恭子,一直到早上都是一言不发。以后也是音信杏然。我

所看到的,那女人以这个事件为界,名声大大败坏了吧。说可伶也算可怜。那女人可没做该受那样惩罚的坏事呀。”

悠一没有感到任何,的良心责备。因为那是不带有该生出悔恨的动机和目的的行动。回忆中他的行为是明朗的。既非复仇又无欲望的行为,没有片鳞只爪恶意的行为,它支配着一定的不重复的时间,从纯粹的一点到达另一点。也许从没有那种时候。悠一淋漓尽致地起到了俊辅作品的作用,免除了伦理的累赘。恭子决不是上当。睁开眼在她旁边躺着老年男子,同白天起一直在她身边的美丽分身,实在是同一个人物。

至于自己创作的作品引起的幻影和蛊惑,作者当然没有回答的义务。悠一代表了作品的外在、形态、梦、带来陶醉的酒那种缺乏性感的冷淡;俊辅代表了作品的内在,阴郁的算计、无形的欲望“制作”行为本身的性感满足;操持相同作业的这同一个人,不过只是在女人的眼里看成两个不同的人物而已。

“很少有比那个回忆更精妙绝伦的了。”青年把眼睛移向细雨蒙蒙的窗外,想道,“我几乎无限地脱离那次行为的意义,但却接近行为最纯粹的形式。我没有兴趣,却追踪着猎物;我不指望对象,可对象却按我所希望的形式改变了模样;我没有射击,然而可怜的猎物却是中了我的枪弹,负伤毙命的……就这样,那时,

那白天到黑夜,我开朗的内心毫无负担地,从过去令我苦恼,让我做假的伦理义务中解脱出来,只要一味热衰于今晚把女人运到床上去的欲望就可以了。”

“……可那个回忆,对我是丑陋的。”俊辅想,“……那一瞬间我竞不能相信与悠一外在美相称的我的内在的美。一个夏天的早晨,苏格拉底躺在伊利索斯河畔的普拉塔诺斯的树丛里,他和美少年帕依特洛斯说着话,等待暑气消散。那时他祈祷土地之神的话,我以为是地上人间最高的训示。‘我们的潘神,这片土地上至高的神啊,内在地美化我吧,我要让外在所具有的与内在所具有的和睦相处……’

“希腊人具有罕见的才能:像大理石雕刻般审视内在的美。精神却让后世毒害,让不带性感的爱祟拜,让不带性感的侮蔑亵渎!年轻美丽的阿尔基比阿迪斯,对于苏格拉底的内在情感,受到性感爱智的驱使,为了能拨旺这个西莱诺斯般丑陋男人的情欲被他爱上,‘他凑近他,包裹着同一个斗篷睡觉。我在《结实》篇中读到这个阿尔基比阿迪斯的美好语言时,它令我惊倒。

“……我不委身于您这样的人,让贤人们耻笑。比起因委身而让无智的大众耻笑要痛苦得多,痛苦很多……”

他抬起眼睛。悠一并没有看着他。年轻人正兴趣盎然地瞧着极小的、毫不足取的事情。沿铁路线一家小房子,让梅雨涡湿的院子里,主妇正蹲着扇炉子。那白团扇慌慌张张地动着,看得见那小小的红红的炉门……“生活是什么呢?”悠一想,“大概那是没有必要解开的谜吧。”

“镐木夫人有信给你吗?”

俊辅突然问起。

“每星期一次,长长的信哇。”——悠一轻轻笑了,“老是夫妇的信塞在同一个信封里来的。丈夫嘛一张,最多两张。两人都毫无顾忌得令人吃惊,说爱着我什么的。最近太太的信里,有这样一行可称上杰作的话:‘对你的思念让我们夫妇言归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