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转 身(第2/4页)
母亲和护士一起进来了。悠一把妻子交给两个女人自己跑到阳台上。三楼阳台往下看得到院子,隔着院子看得到许多病房的窗,楼梯道的大玻璃窗映人服帘,能够清楚地看到穿白衣的护士正在下楼梯。楼梯田着玻璃窗描画出大胆倾斜的平行线。上午的太阳从相反的角度斜切了这些平行线。
悠一在耀眼的光线中闻到了消毒药的气味,他想起俊辅的话。你不想用这双眼睛清楚地确认一下自己的无罪吧。“……那老人的话里总有什么诱人的毒素哇他是说你看吧;从确实讨厌的对象身上生出你自己的孩子。他看透我是做不到的。那残酷而巧妙的劝诱里,有一种洋洋得意的自信吧。”
他把手抓着阳台的铁栏杆上。生了锈的铸铁,让太阳晒暖,温热的手感让他忽然想起新婚旅行时,他解下领带拼命抽打旅馆阳台上的栏杆的事。
悠一心里鼓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俊辅在他心里耸立起来,那种鲜烈的痛苦与一起勾起回忆的厌恶,让青年人了迷。他要反抗厌恶,勿宁说要向厌恶复仇,几乎与他委身于厌恶是同义的。想要判断厌恶根源的热情里,有一种很难分清是否是相当于探寻快乐之源的那种肉欲、受命于性感的探究欲望的东西。一想到这些,悠一的心颠抖了。
康子病房的门开了。
白衣服的妇科部长打头,两个护士推着一台担架车进来了。这时,康子又让阵痛攫住了。她叫着跑过来握住她手的年轻丈夫的名字,像是呼唤着远方的人似的发出高叫。
妇科部长芜尔一笑: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让人一眼就能感到信赖的是他那头美丽的白发。对这白发、这资历、这光明正大国手的善意,悠一也抱着敌意。对妊娠、对有那么多不寻常困难的分娩、对该出生的孩子,所有的担心,所有的关心都从他身上消失。他只想着看看那个。
‘痛苦的康子被搬上担架床时闭着眼睛。汗大颗大颗从额头上渗出。她那柔软的手又在空中找着悠一的手。青年握住那手。褪色的嘴唇,贴近俯下身子的悠一的耳朵:
“跟着来,你不在我身边,我没有生宝宝的勇气。”
还有比这更赤裸裸、更动心的自白吗?一阵奇怪的想像向他、袭来:妻子像是看透了他心灵深处的冲动,伸出手来助他一臂之力吧;那一瞬间的感动真是无与伦比,作为一个感到妻子无私信赖的丈夫,就是旁人也能看出,过于激烈的感动,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仰起脸看着妇科部长的眼睛。
“她说什么?”
“我太太说让我跟进去。”
博士一把抓住这个纯情而又无经验丈夫的胳膊。在他耳边用有力的低声说:
“常有年轻太太这么说。当真可不行。做这种事,以后你和太太都会后悔的。”
“可是我太太,我不在的话……”
“太太的想法我知道,只要能做个母亲,就够让孕妇受鼓舞了。你到场,作为丈夫的你要在场看着,简直岂有此理。首先有这种想法,将来也一定会后悔伪。”
“我决不后悔。”
“别的丈夫都要避开。你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医生,求你了。”
演员的本能让这时的悠一演出了天真的形象:担心妻子,不忍分别的年轻丈夫,谁也说服不了。博士轻轻地点点头。两人的对话让康子母亲听了去大吃一惊。“喝醉酒啦,我可要遭殃了。”她说:
“还是算了吧。一定会后悔的。还让我一个人留在外面,太残酷了。”。
康子的手没有松开悠一的手。忽然觉得那手被强有力地拉过去了,原来两个护士报起了担架车,’跟去的一个人打开门,把担架车引导到走廊上。
围着康子担架车的行列坐电梯上了四楼。车子在走廊地板冰冷的反射上徐徐滑动。地板接缝处轻轻绊了一下担架车的车轮,闭着眼的康子,那洁白柔软的下巴毫无抵抗地点了一下。
分娩室的门左右打开。康子母亲一个人图在室外,门又关了。母亲在门关上之前又对悠一说:
“真的,悠一,要后悔的。半当中害怕了可赶快出来呀。真的。我在走廊上的椅子上等着呢。”
悠一听了笑笑,那笑脸简直和面对自己危难的笑脸差不多;实在很滑稽。这个体贴妻子的年轻人确信自己的恐怖。
担架车靠到手术台旁。康子的身子被搬了上去。这时,护士将架在手术台上的帘子拉上了,在产妇胸口上拉的这道帘子挡住了器具和手术刀那残酷的光。
悠一握着康子的手站在枕头边。在这里,他可以看到康子的上半身,和康子自己看不到的下半身。
窗子朝南,风轻轻地吹过。年轻人,脱了上装只穿着衬衫,领带让风吹翻过来贴在肩上。他把领带的一角插进口袋里。那个动作恰如热衷于繁忙工作人的敏捷。然而,现在悠一能够做的就是不让打滑紧紧撮着妻子汗涔涔的手。这痛苦的肉体与不痛苦紧紧盯着的肉体之问,有一种任何行为都无法联系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