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雪 第十八章(第2/3页)
接着,在侯爵的引导下,大家都跟随洞院宫殿下到庭院里赏樱。日本人聚会,客人之间不容易很快融洽交流,妻子往往都跟在丈夫身后。这时,男爵已经完全表现出疏狂的状态,别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故意离开大家,悄悄对妻子说:
“侯爵从外国留学回来以后,变得时髦起来。听说废止了妻妾同居的习惯,把小老婆迁到外面住。离大门八百米远的地方,就是小老婆的住所,所以他是八分时髦。五十步笑百步这样的谚语肯定就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
“要是相信新思想,就要彻底相信。不论别人怎么议论,像我们家这样,遵循欧洲的生活习惯。应邀出门应酬也好,夜晚临时外出也好,都是夫妇俩一起行动。你瞧,对面山上的两三棵樱树和红白色布幕映照在湖面上,多么好看!我的和服底襟图案,你觉得怎么样?在今天的所有客人里,就我的底襟图案最精致讲究,而且大胆新颖。要是在对岸观看我在湖里的倒影,肯定非常漂亮。我恨不得自己能够同时身在两岸。对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新河男爵把这种经受一夫一妻制的精心凝练的折磨(原本出于自愿)视为比别人早一百年承受思想的磨难,所以心甘情愿。男爵本来就从不追求人生的感动,不论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只要其中没有感动介入的余地,他都认为具有某种时髦和风度。
山丘的游园会场上,在元禄赏花舞中扮演武士、女侠客、奴仆、盲艺人、木匠、卖花人、卖瓷器人、青年人、农村姑娘、俳谐师等角色的柳桥艺妓列队热情迎接客人。洞院宫殿下对身边的侯爵露出满意的微笑,暹逻王子也高兴地拍着清显的肩膀。
清显的父亲陪同殿下,母亲陪同妃殿下,这样,两位暹逻王子就自然而然地由清显陪同。艺妓们围聚在清显周围,清显要照顾这两位不会日语的王子,劳心费神,无暇顾及聪子。
“少爷,请过来玩一会儿吧。今天单相思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了。不理睬她们那就太残忍了。”
扮演俳谐师的老艺妓对清显说。年轻的艺妓,连扮演男性的艺妓,眼圈都涂抹红彩,连笑的表情都荡漾着酒醉酡颜般的红晕。临近黄昏,寒气袭人,但清显仿佛被密不透风的丝绸、刺绣、浓妆艳抹脂粉的肌肤组成的六曲双面屏风围住,感觉不到一丝清爽的凉风。
这些女人兴高采烈、欢声笑语,仿佛正浸泡在不凉不热的洗澡水里一样心情舒服。她们生动活泼说话时手指优美的动作,白皙柔嫩的咽喉处像安装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合叶一样在恰倒好处的时候停止说话微微点头的变化、对别人的揶揄充耳不闻时瞬间流露出戏谑的怨恨眼色而又能依然嘴角挂着微笑的表情、突然一本正经地聆听客人讲述大道理时的神情、抬起手轻轻抚平头发时刹那间百无聊赖般的疏懒眼神……清显从她们的千姿百态中,不由自主地把艺妓频频流盼的秋波与聪子独特的秋波进行比较,发现两者全然不同。
艺妓的秋波虽然灵动快活,但秋波本身是独立的存在,觉得如昆虫飞旋般令人讨厌,绝不像聪子那样充满高雅的韵律。
聪子在远处正和洞院宫殿下聊天,她的侧面辉映着夕阳淡淡的余晖,如远方的水晶、远方的琴声、远山的襞皱,洋溢着距离酿就的幽玄美。在暮色渐浓之中,透过树木间的天空下,如同黄昏时分的富士山一样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新河男爵和绫仓伯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两人身边都有艺妓伺候着,但他们对艺妓似乎连看都不看一眼。在樱花花瓣散落的草坪上,新河男爵发现绫仓伯爵光亮得能映照出黄昏天空的黑漆皮鞋的鞋尖上沾着一片污脏的花瓣,他的鞋子像女人那么小。这么说,伯爵端着玻璃杯的手也像偶人的手那样又白又小。
男爵对如此衰败的血统感到嫉妒。而且伯爵那种极其自然的、面带微笑的疏放状态与自己的英国式的疏放状态之间,形成一种与别人无法形成的对话。
“在所有的动物之中,还是啮齿目最可爱。”伯爵。突然说。
“啮齿目嘛……”男爵心里对啮齿目动物没有丝毫概念。
“兔子、土拨鼠、松鼠等等。”
“您养这些动物吗?”
“不,不养,家里会有臭味的。”
“既然这么可爱,您也不养吗?”
“首先,这些动物写不进和歌里。凡是不能成为和歌素材的,就不放在家里。这是我们家的家规。”
“是吗。”
“虽然自己不养,但是这些小动物毛茸茸的,胆子小,战战兢兢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爱。”
“是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可爱的东西,气味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