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雪 第二十三章(第2/3页)
当清显把饭沼收买成自己的心腹,将他对自己施加的压力化为乌有时,也许清显就已经在精神上向今天的别离迈出了第一步。这一对主仆不应该这样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饭沼垂头丧气地站着,清显心情郁闷地看着从他的藏青碎白花纹衣服的胸口露出的些许杂乱的、映照着夕阳的胸毛。他的强加于人的忠诚得到这个厚实、沉重、令人厌烦的肉体的保护。他的肉体本身就充满对清显的责难,连在夕阳映照下满脸脏兮兮的凹凸不平的粉刺的闪亮都如泥泞的光泽,以一种厚颜无耻的光芒叙述着相信他而与其一起离开这里的那个阿峰的存在。这是多么的傲慢无礼!少爷被女人抛弃,孤独痛苦,而学仆竟然得到女人的信任,趾高气扬地离开这里。而且饭沼相信自己今天前来告辞也无疑完全出于对清显的忠诚,这使得清显焦躁不安。
然而,清显保持着贵族般的态度,显示出些许冷漠的人情。
“这么说,你出去以后,很快就要和阿峰结婚啰?”
“是的。承蒙少爷同意,是这么打算。”
“到时候通知我一声,我要送点贺礼。”
“谢谢。”
“安顿下来以后,来信告诉我地址。说不定什么时候去看你。”
“如蒙少爷赏光,我再高兴不过了。不过,蜗居小屋,恐辱贵体。”
“这就不要客气了。”
“是,既然您这么说……”
饭沼又哭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再生纸擤了擤鼻涕。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从清显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在今天这个场合都恰如其分。显然,在这种场合,清显这么流畅说出的这些没有丝毫感情的话语反而令人感动。清显本来只是生活在感情世界里,现在因为需要,学习了心理政治学。必要的时候,这个心理政治学也应该可以适用于自己。他学会了以感情的铠甲武装自己,并且把铠甲磨得铮亮。
从一切不安忧虑的情绪中解放出来的这位十九岁的少年,没有烦恼,没有苦闷,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万能的人。一件事情已经完全终结。饭沼走后,他从敞开的窗户眺望着绿叶葳蕤的红叶山倒映在湖里的美丽影子。
窗边的榉树枝叶茂密,不使劲探头,就看不见第九段小瀑布落入水潭的景象。岸边的湖面覆盖着莼菜的淡绿,平蓬草虽然还没有绽开黄花,但透过大厅前面弯弯曲曲的石桥的缝隙,可以看见花菖蒲的利剑般翠绿叶丛上盛开着紫色和白色的花朵。
清显注视着刚才停在窗框上的一只吉丁虫正慢慢地爬进屋里。它的闪耀着金绿色光亮的椭圆形甲壳上有两道鲜艳的紫色和红色的线条,缓缓地动弹着触角,线锯般的细腿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浑身凝聚的沉静稳重的光彩在永恒流逝的时间里显得沉重滑稽。清显的心不知不觉地被吉丁虫深深吸引过去。虫子保持如此灿烂优美的姿态一点一点往清显方向移动,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仿佛教导清显如何才能有声有色地美好度过每个瞬间都在无情改变现实局面的时间。他自己的感情铠甲又是怎样的呢?是否像这只吉丁虫的铠甲那样放射着自然美丽的光彩、而且厚重得具有抵抗外界一切东西的力量呢?
此时,清显觉得周围繁茂的树木、蓝天、云彩、屋顶的脊瓦……所有的一切都为这只吉丁虫而存在,吉丁虫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世界的核心。
今年的祭祀先祖的气氛似乎与往年不同。
首先,在祭祀之前,饭沼一个人就早早地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摆好祭坛和椅子。今年饭沼不在了,这些工作都落在山田肩上。按说,这不是山田分内的事,而且以前一直都是由年轻人干,现在自己不得不承担起来,心里很不愉快。
其次,没有邀请聪子。虽然只是少了一个应邀前来参加祭祀的亲戚,更何况聪子并非真正的亲戚,但是客人里面没有一个比得上聪子的美貌。
神灵对这些变化似乎也不太高兴,正在祭祀的时候,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正在倾听神官念祈祷文的妇女们担心下雨,心里发慌。幸亏身穿红裙的巫女将神酒斟在每个人的酒杯里,天空顿时放晴,而且阳光强烈,照射在她们低着头从衣领露出来的如白色井筒般、抹着厚厚白粉的脖颈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这时,棚架上的紫藤撒下浓郁的阴影,坐在后排的客人受到荫蔽。
祭祀时对先祖尊慕和缅怀的气氛一年比一年淡薄,如果饭沼在场,恐怕一定大为恼火。尤其明治大帝驾崩以后,明治的帷幕早已过时,先祖变成与现今的时代毫无关系的遥远的神像。参加祭祀的人当中虽然也有先祖遗孀等几个老人,但他们的哀悼的泪水也早已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