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雪 第三十七章(第2/4页)

这固然可以说出于蓼科对聪子真诚的爱,但同时蓼科也害怕,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如果硬是把他们生生拆开,或许会导致聪子自杀。所以,不如现在让他们秘密来往,等到时机成熟,也就自然而然地分手,而自己只要想方设法替他们保密就行了。

蓼科自信深知感情的规律,同时信奉不暴露就不存在的哲学。就是说,她既不背叛主人伯爵,也不背叛洞院宫家,谁也不背叛。简直就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既亲自帮助实现偷情这个事实的存在,同时又亲自保守秘密,消灭痕迹,否定这个事实的存在。不言而喻,蓼科是在走钢丝,但她非常自信,自己生来就是充当为她弥补破绽而做到天衣无缝的角色。只要现在尽力服侍,最后对方就会对自己言听计从,完全听任自己的摆布。

蓼科一方面安排他们频繁幽会,同时耐心等待他们的热情冷却下来。但她没有意识到,这样做也使自己产生一种热情。她原先对清显贪婪而冷酷的做法的惟一的报复,就是等待他有一天会来请求自己说:“我想和聪子分手,请你稳妥地告诉她。”从而让清显知道自己热情的崩溃。然而,现在她对这种梦想的实现已经半信半疑。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最可怜的不就是聪子吗?

这个从容不迫的老太太信奉万事都有风险,这本是自戒性的明哲保身的哲学,但最后反而使她不顾自身的安全,把这个哲学变成冒险的借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蓼科不知不觉地成为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的俘虏。她亲手安排这一对美貌的青年男女幽会,观看他们没有任何希望的恋爱之火炽烈燃烧,不知不觉地从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快感,而自己会因此蒙受多大的危险,也就无所顾忌了。

她从这种快感中感觉到美丽的年轻的肉体融和在一起,这本身就具有神圣感和某种不合道义的正当性。

两人对视时眼睛的明亮光辉,两人贴近时心情的激动跳跃,这一切都如同火炉一样,温暖着蓼科那一颗早巳冰冷如灰的心。她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不会断绝温暖心灵的火种。聪子在见面之前,面容憔悴,表情忧郁,一旦看见对方,立刻如六月的麦穗那样辉煌耀眼,容光焕发……在那个瞬间,充满着瘫子重新站立、盲人重见光明的奇迹。

按说,蓼科的任务本应该保护聪子不受邪恶的影响,但是,绫仓家高雅的传统古训不是显示着这样的道理吗:感情的燃烧并非邪恶,和歌所吟咏的内容并非邪恶。

不过,蓼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可以说她在等待把放飞的鸟儿重新捉回笼子里的机会,但这种等待似乎包含一种不祥的血腥味。蓼科每天早晨都精心修饰打扮自己,细致人微地进行京都式的浓妆艳抹,用白粉把眼睛下面的道道皱纹抹平,用闪光色的京都口红的亮光掩饰嘴唇的皱纹。然而,她的眼睛尽量避开镜子里自己的容貌,黑暗的视线总是凝视着空中。秋天将一滴光亮从遥远的高空滴落在她的眼睛里。从她的眼睛深处还流露出些许对未来有所渴望的神情……为了检查一遍化妆的情况,她取出平时不用的老花镜,将细细的金眼镜脚挂在耳朵上。那苍老的洁白的耳朵却被眼镜脚的顶端刺得火辣辣得疼。

……十月份,绫仓伯爵接到通知,纳彩仪式订于十二月举行。附带的女方礼品清单上写着:

一、西服布料五匹

二、清酒二桶

三、新鲜鲷鱼一盒

这彩礼清单的后两项没有问题,只是西服布料难以筹措,只好和松枝侯爵商量。松枝侯爵给五井物产的伦敦分店长发去一封很长的电报,让他们立即筹办英国最好的布料马上送回国内。

一天早晨,蓼科到聪子的房间叫她起床。聪子已经醒来,却脸色苍白,一见蓼科,立即起身,一把推开蓼科的手,跑到走廊上,快到厕所的地方,呕吐起来。但几乎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把睡衣的袖子濡湿一点。

蓼科陪着聪子回到房间,确认一遍紧闭的拉门外面确实没有人。

绫仓家的后院养着十几只鸡,报晓的鸣叫声每天都仿佛震破泛着灰白色曙光的拉门,揭开绫仓家的晨景。太阳升到半空以后,鸡还是鸣叫不停。聪子在鸡鸣声中,又躺在枕头上,满脸煞白,闭上眼睛。

蓼科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小姐,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刚才吐脏的那件衣服就由我处理,千万不要交给仆人。以后的吃喝也由我安排,给您做一些可口的饭菜,绝对不会让仆人觉察出来。小姐您要多保重身体,今后最要紧的,是按照我说的去做。”

聪子微微点头,美丽的脸上流出一缕泪水。

蓼科满心喜悦。首先,除了蓼科以外,谁也没有发现聪子的第一次征兆。其次,这正是蓼科焦急渴望的事态。大概因为发生得这么快,她很自然地予以理解。这样一来,聪子便成了蓼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