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四章(第3/4页)
裁判和副裁判都站起身来:
“白军选手,饭沼!”
听到点名后,少年把防护器具紧紧系在身上,赤脚踏上了滚烫的场地,对着神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本多从内心里希望这个少年获胜。从少年的防护面具中,传出了第一声吆喝,宛如被惊吓的野鸟发出的鸣叫。
这一声吆喝,把本多的思绪一下子推回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时代。
大正初期他曾对清显说起过:自己和清显虽说正处在青春时期,可几十年以后,那些细腻的情感皱褶就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也将会和那时的剑道部成员们一样,同属于“愚神信仰者”的行列。现在,他的那番话果然言中。然而使他感到意外的,却是那个愚神至今依然使他怀念不已。比起自己曾糊里糊涂笃信过的更为高尚的神明,倒是愚神看上去显得更美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情萌发了出来。准确地说,眼下自己被推落到的少年时代的洞穴,也不是和往昔的位置相同的同一个洞穴了。
于是,传到本多耳边来的“裂帛”般的嘶喊声,在本多听起来,却如同从细小的裂缝中进溅而出的少年的魂魄之火。昔日的一天,火焰在自己心中熊熊燃烧时的苦闷(其实,在那个年龄上,本多几乎还不知道苦闷),现在就要在自己的内心鲜明地显现出来,使他仿佛清晰地感受到了当年的自我。
这是时间在人们的内心里演示的令人不可思议的、认真的演技。这也是一个尝试:不要强行剥落过去那镀银的记忆中一些微妙的谎言上的锈斑,重新演示包括梦幻和希望在内的整体形象,通过时间的演技,努力发现过去的自我未曾意识到的、更深层、也是更本质的自我的形象。宛如从遥远的山顶眺望曾经住过的村庄一般,即便牺牲掉在那里居住时非常了解的局部,曾经在那里居住过的意义却变得更加明确了。居住期间曾让人苦恼不堪的那个广场石铺路面上的凹坑,现在远远望去,水洼中的积水却辉耀着光芒,竟是那样美丽无比。
在少年饭沼发出第一声吼叫的瞬间,38岁的审判官觉得那声吼叫箭镞一般深深地射进了少年的胸腔,本多甚至感觉到了那里尖利的疼痛。对于被告席上的年轻人,他却从未试图这样去了解那闭锁着的内心。
对方是红军的一位选手,就像鱼儿鼓动着鳃片似的,这位选手用双肩耸起护肩,发出威吓的吆喝。
少年饭沼沉默不语。两位选手平举着竹剑,相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少年饭沼的面部朝向这边时,在面具铁条那帘子般的暗影和光亮的深处,可以看到浓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以及发出喊杀声时露出的洁白的牙齿。当他转过身去时,脑后平整系着的手巾和深蓝色的系带下,发根很短的脖颈显得清爽和健壮。
突然,场地上卷起一阵激烈的动荡,就像被卷进波涛中的两叶小舟撞在了一起。当少年饭沼背后那根表示白军的细小布条凭空飘起时,传来了响亮的声响——他击中了对手的面具。
场地里响起了鼓掌声,他战胜了第一个对手。
面对新的对手,饭沼摆出蹲姿,从腰间唰地抽出竹剑。他抽剑时的果敢,早已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
本多对于剑道一无所知,可就连他也看得出少年饭沼所摆架势的端正。无论动作多么激烈,在每一个瞬间,他的形体都宛如粘贴在空间里的深蓝色纸型,纹丝不乱。少年的身体从未因为沉陷在空气的泥土中而失去平衡。看上去,惟独他周围的空气不是热乎乎的黏土,倒像是清澈、自如的碧水。
当少年饭沼从帐篷的阴影所及处向外迈出一步时,他那乌黑发亮的胸铠便映上了蓝天的光亮。
对手退了一步。他那洗褪了色的剑道服与深蓝色的裤裙色彩浓淡不匀,系胸铠的带子在背后斜斜地系成了十字,斜十字交叉的处所,更是被磨得褪成了白色。在那里,垂着一根鲜艳的红色布条。
本多正在出神地观看着,他清楚地看出了场上的紧张状态:如果饭沼选手再往前迈一步,就有被击中护手的危险。
在护手和袖口之间露出的前膊,粗壮得已经不像是少年的胳膊,从胳膊的内侧鼓起了白色的肌肉。护手里面的白色皮子,被外侧的蓝色染成了黎明时分天空似的抒情诗般的色彩。
两柄竹剑的剑尖,好似两匹相遇的狗似的相互神经质地嗅闻着。
“杀——!”
对手威风凛凛地高声喊道。
“杀!杀!杀!”
少年饭沼也发出了嘹亮的冲杀声。
对手冲着饭沼的胸铠刺来,饭沼竖起竹剑从右方挡住,场内猛地响起爆竹般的声响。接着,双方白刃相交,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裁判把他们扯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