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十九章(第3/4页)
清显是美丽的。他无所作为,也不带任何目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匆匆地一掠而过。而且,他还严格地保持了美的一次性,一如刚才的谣曲中所吟唱的那样: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一个生气勃勃、孔武勇猛的年轻人的面庞,从那个行将消失的美的泡沫中泛了出来。在清显身上,只有美是一次性的,而其余的一切则都要复苏并希求转世。清显在彼世没有得到满足.的一切,都只能以负数的形式在现世得到补偿……
另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摘下被夏日映照得闪闪发亮的剑道防护面具,露出被汗水濡湿了的剧烈掀动着的鼻翼,紧紧抿合着的嘴唇好像横叼着一柄长刀。
在光雾缭绕的舞台上,本多看到的已不是美丽的主角和配角所扮演的汲水女子们的身姿。舞台上或坐或立,在月光中异常优雅而又徒劳地劳作着的,是相隔一个时代的两个年轻人。远远看去,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是那样相似,可近看时各自却又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他们一个用被竹剑磨出茧子的、粗鲁的手,另一个则用无所事事的、白嫩的手,专心致志地轮流汲取着时间的潮水。从云缝间露出的月影和不时传来的笛声;把这两个年轻人的现世之身连接到了一起。
在平滑如镜的水边,两个人正轮换拉着用红缎装饰那直径为一尺二车轮的双轮水车。不过,此时传到本多耳朵里的,已不是那段优雅而略显疲惫的诗句“驱动水车汲潮水,车轮慢悠悠。浮世四时自轮回,人世本无常”了,它忽然变成了《心地观经》中的一段辞:
有情轮回六道生,
一如车轮无始终。
舞台上汲水车的车轮眼看着滚滚转动起来了。
本多想起曾偶尔入迷地阅读过的轮回转生的种种说教。
在梵语中,轮回和转生都叫作Samsara。所谓轮回,是指众生无始无终地往复经历迷界六道,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而转生这个词,有时则包含从迷界升往悟界的意思,因而那时轮回就会停止。轮回必定会转生,而转生则未必就要轮回。
总之,佛教只承认这种轮回的主体,而不承认常住不变的中心主体。还因为佛教否认“我”的存在,从而也就否认灵魂的存在。它所承认的,只是在轮回过程中生生灭灭、流转不息的现象内核,即心识中最细微的东西,认为那就是轮回的主体,在唯识论中被称之为阿赖耶识①。
这个世界上的万物,即使是生物,也没有作为中心主体的灵魂。无生物则更是出自于因果而没有中心主体。因而,这大千世界里的万物都没有固定的实体。
如果把阿赖耶识作为轮回的主体,那么轮回转动不息的状态则是业。而且,佛教因学说的不同而分化为种种门派,从而形成了佛教学说中异论纷呈的奇特局面。有的学说认为,阿赖耶识早已被罪恶所污染,因而它就是业。另一些学说则认为,阿赖耶识为半污半净,因此它藏有可以走向解脱的桥。
的确,本多学习过烦琐的业感缘起②说和五蕴相续论中复杂的形而上学,可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弄懂了多少。
……此时,《松风》上半部的演出已临近高xdx潮。
(主角唱)明月清清往回转,时过三更半。
(伴唱)情深意浓有月君,伴我把家还。
(主角唱)清月有半对,
(伴唱)人影为一双。潮满浪高夜沉沉,水车悠悠慢。碎银铺地车载月,忧思亦释然,不觉归途路漫漫。
①梵语的音译。在原文中为alaya.vijnana,也叫作藏识和无没识,是佛教中的八识之一,意为积累经验、形成个性,构筑所有心理活动之根源的精神基础。
②在梵语中为Pratityasamutpada,指因诸多因缘而集中生出的现象。
再次出现在舞台上的,是美丽的松风和村雨,配角和尚也离开边座站了起来。这时,已经可以分辨出观众的一张张面孔,听得清伴奏的一声声鼓响了。
本多想起了六月间在奈良旅馆彻夜难眠的那一夜。当时他认为发现了清显转世的证据,可现在这一切却又变得那样遥远和模糊。理性的基础确实出现了龟裂,可随即便被泥土填补上,并且从那里丛生出茂盛的夏草,遮掩住了那一夜的记忆。如同现在正观赏着的能乐一样,那是幻想对自己理性的造访,也是理性难得的一次休暇。与清显在同一部位长着痣的青年,或许并不只是阿勋一人。而与阿勋邂逅的那个瀑布,也未必就是清显谵言般说出的那个瀑布。仅仅把这两个重复了的偶然作为清显转生的证据,是远远不够的。
本多非常熟悉刑法对证据的要求,只依据这两点便认定是转生,则未免过于轻率了。在心底里,希望这就是转生的那种心情,宛如枯井中那一点可怜的积水在闪烁着光亮。本多的理性却早已清楚地知道,这井终将彻底干枯,至于理性根据中的一些奇怪的成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一一加以检点,只须照原样搁置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