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晓寺 第一章(第4/5页)

①世界苦:佛学的术语。

“晚霞是迅速的,具有飞翔的性质。晚霞或许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呢。就像蜜蜂在采蜜时煽动羽翅,闪现出色彩一样,世界也在那个瞬间闪现出它飞翔的可能性,晚霞时刻的万物都在陶醉和恍惚中飞舞交错,……最后坠落死去。”

本多漫不经心地听着菱川大发议论,一边眺望着对岸的地平线渐渐隐没于苍茫暮色中去。

菱川说一切艺术都是晚霞?而那边就是晓寺!

昨天一清早,本多就雇船去参拜了对岸的晓寺。

正值日出时分,这是去晓寺最理想的时刻。天色微暗,惟见塔尖沐浴在晨曦里。从前方的吞武里密林中,传来百鸟的鸣啭。

走到近旁,看见塔上到处镶嵌着花花绿绿的中国瓷盘。这宝塔由雕栏分层,第一层是茶褐色,第二层是绿色,第三层是蓝紫色。无数的瓷盘就像花朵,有的以黄色小盘作花蕊,并以彩盘堆出花瓣,有的以彩盘作花瓣,将淡紫色的酒盅倒扣在上面做花蕊。这些花朵一直向上延伸至塔顶,叶子都是瓦片。塔尖上有几头白象向四方垂着鼻子。

整座宝塔的重叠感和厚重感使人感到压抑,充斥着色彩与光辉的宝塔层迭而上,越来越细,仿佛重重叠叠的梦从头上压下来似的。台阶的垂直面也雕刻了花纹,每一层都用人面鸟的浮雕支撑着。一层一层尽管不断被多重的梦、多重的期待、多重的祈祷所压垮,依然继续向上累积,徐徐逼近天空,成为一座色彩斑斓的宝塔。

塔上那千百个碟子成了无数面小镜子,敏捷地捕捉着湄南河对岸的晨光,这个巨大的螺钿工艺品闪烁着炫目的光辉。

这座塔长期以来一直以它的色彩起着晨钟的作用。那是响彻寰宇的,与拂晓最为和谐的色彩。它拥有与拂晓同等的气势、同等的分量、同等的破裂感。

宝塔渐渐将它的身姿投向了将湄南河照成了红土色的褐色朝霞中,预告着炎热的一天又开始了……

“寺院您已经看得够多了吧。今天晚上我领您去个有趣的地方。”菱川对茫然眺望着暮色中的晓寺的本多说。“卧佛寺、护国寺您已经去过了。去大理石寺院时,正赶上摄政参拜。昨天早上又参观了晓寺。寺院可是看不完的,看了这几处也就差不多了。”

“可也是啊。”本多不置可否地回答。菱川打断了他的沉思,令他不快。

本多此时正在想着那本清显的《梦的日记》。为了在无聊的旅途中阅读而把它带上了。到了这里后,由于炎热和倦怠还没有开始读。以前看这本书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梦幻般的热带风情的艳丽,依然历历在目。

工作繁忙的本多,这次到泰国来并非只是为了工作。他通过清显认识了两位暹罗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龄,目睹了清显与月光公主的爱情悲剧以及绿宝石戒指的失窃。旁观者清,那幅记忆模糊的画面,在镜框中牢固地保留了下来。总有一天要去访问暹罗,成了他的宿愿。

然而47岁的本多,不知不觉染上了这样一种习性,对于内心细微的感动也会特别警惕,能立刻嗅出其中的欺瞒或夸张。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了,本多回忆着,那是为营救清显转世的勋而辞职的热情,……并且亲身体验了“救济他人”的观念的彻底失败。

自从不相信能够救济他人后,本多反而作为律师发挥了自己的能力。丧失了热情以后,在救济他人中不断取得了成果。无论民事还是刑事,只要委托人不是有钱人就不受理。因此,本多的家业比他的父辈更为昌盛。

穷律师摆出一副只有自己才代表社会正义的面孔来沽名钓誉,实在是滑稽。对于法律救助人的限度,本多深有体会。说实话,雇不起律师的人就没有犯法的资格,但是仍有许多人出于某种一时的需要或愚昧而触犯了法律。

他有时觉得,没有比将法律强加于广大的人性更匪夷所思的了。如果犯罪往往是由于需要或愚昧,那么是否可以说,构成法律基础的社会习俗也是如此呢?

以勋的死为终结的“昭和神风连事件”之后,连续发生了多起类似事件。凭借昭和11年2月26日发生的“二·二六事件”才平息了。国内的动乱。其后的“七·七事变”已过了5年,仍未结束。加上日德意三国同盟进一步刺激了列强,于是,人们纷纷猜测起了日美间爆发战争的危险性。

但是,本多对于时代的推移、政治的纠纷、战争的迫近已不抱任何兴趣,丝毫不为之一喜一忧。他的内心深处在崩溃。时代如骤雨般激烈动荡,无数的雨滴洒落到每个人的头上,每个命运的石子都遭受了淫雨的侵袭。本多明白,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当然无论怎样的命运,都无法预见其结局是否悲惨。历史总是一面满足着某些人的愿望,一面违背着另一些人的愿望。无论多么悲惨的未来,也不会违背所有人的愿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