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晓寺 第二十五章(第2/6页)
从墙上摘下少言寡语的温顺的梨枝的画像,是由于本多发了一笔横财,也由于梨枝开始意识到自己上了年纪的丑陋。随着丈夫变成有钱人,梨枝也越来越害怕丈夫。越怕她越要耍威风,对谁都充满了敌意,就连肾病也成了她炫耀的资本,而内心却比以往更深切地期望得到别人的爱。希求被爱的欲望越发使梨枝变丑了。
——到别墅,把东西刚搬进厨房,梨枝便放开水龙头,哗哗地洗起了本多早餐用的餐具。她似乎是故意用劳累来加重肾病,没有人命令她,她却一到这儿就干活,一再地损害身体,只等本多来劝阻她。自己如果不劝阻一下,以后更不好收拾了,于是本多说了些安慰的话。
“呆会儿再干吧,先休息休息。时间还有的是。……月光公主真让人劳神哪。她一再说要帮咱们做准备,却又临阵脱逃,还得我亲自上阵了。”
“你帮忙,会越帮越忙的。”
梨枝擦着手,进了房间。
正午的阳光照到了窗框上,梨枝浮肿的眼睑下深陷的眼珠,在光线不足的室内,就像是深井的井口。几十年都没能治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绝望的不育之痛,使她的肉体像车篷似的膨胀起来。“我正确,可我是个失败的女人。”梨枝对已过世的婆母始终如一的温和,就源于自责。要是有孩子,要是有许多孩子的话,就能用温柔甜蜜的肉体将丈夫包裹起来,融化掉的,可是……在被繁殖拒绝的世界里,衰退开始了。犹如秋天的下午,被潮水冲上岸的鱼腐烂了一样。梨枝在发了财的丈夫面前不寒而栗了。
妻子总是为企求不可能的事而烦恼,过去本多没太放在心上。现在他自己心里也萌生了对于不可能的某种渴望,他不能忍受妻子和自己在微妙的部分成为同谋。但这新鲜的厌恶更加重了梨枝存在的分量。
“昨天晚上月光公主住在哪儿了呢?为什么要住下呢?留学生会馆有女管理员,监管得很严,怎么没回来?又是和谁呢?”
本多一直在思索这件事。这是很平常的不安。类似早上没刮干净胡子的不安,或晚上睡觉时枕头不合适的不安。与人情毫无关系的,有些疏远的,因生活的紧急需要产生的不安。他感到有异物被掷人了自己的精神之中。像那用泰国密林中的黑檀木雕刻的小黑佛像似的异物。
妻子唠叨着该怎样迎接客人,怎么给客人分配房间等琐碎的事。可是对这一切本多都漠不关心。
梨枝也觉察到了丈夫心不在焉。对于过去整天关在书房里的丈夫,梨枝从没有感到不安,然而如今丈夫的精神恍惚,意味着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沉默意味着某种企图。
梨枝朝丈夫注视着的方向望去,想从那里找到些什么。可是,在本多的视野里,只有窗外那片落着二、三只小鸟的枯草坪。
为了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观赏周边的景色,所以请客人们下午4点来。下午1点庆子来了,要给他们帮忙。这求之不得的帮手使本多和妻子十分高兴。
梨枝觉得奇怪,在本多所有新交的朋友中,自己只对庆子敞开心扉。凭着直觉,庆子不会成为敌人。这是什么原因呢?庆子那拥抱般的热情,迷人的胸部和臀部,沉静的谈吐,就连她身上香水的芬芳,都似乎给天生节俭的梨枝以某种保证。就像是面包房的奖状上盖上的政府的朱红大印似的。
本多远远听着厨房里女人的谈话,心情也轻松下来,他打开了梨枝从东京带来的早报。
《行政协定附表》登了整整第一版,主要内容是日美和平条约生效后,保留16所美国空军基地。旁边登着史密斯参议员表明美国方面的决心的谈话,标题是:
“履行捍卫日本的义务,不容许共产势力入侵”
在第二版还刊登了人心惶惶的“美国景气动向”的报道:
“民需生产下降,西欧不景气逆流对日本的影响”
看着报的本多,一再因月光公主没有来这件事而走神,他想像着可能会发生的几种情况。这些无边无际的想像使他不安起来。从最不吉利的想像到最淫秽的想像,现实仿佛玛瑙一样成了多层断面。追溯所有的记忆,也未见过这样的现实景象。
本多把报纸折起来,哗啦哗啦的纸声使他惊讶。贴近炉火的一页,又干又热。他漠然地想,报纸发热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感觉与他那松弛的肉体内部的倦怠奇妙地结合了。蔓延到新添的柴禾上的火焰,使本多刹那间想起了贝纳勒斯火葬场的火焰。
“饭前酒就上雪利白葡萄酒、掺水威士忌和地伯尼行吗?鸡尾酒太麻烦,不上了吧。”
系着围裙的庆子过来问本多。
“一切都拜托您了。”
“那位泰国公主喝什么酒?要是不能喝酒,就准备一些清凉饮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