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晓寺 第四十二章(第3/4页)
“听说欣欣女士喜欢蛇,在手提包里总装着活的小蛇。啊,我忘了,你说过昨天打死了一条蛇吧?殿下来的时候,要是爬出蛇来,可不得了啦。松户,你要是看到了蛇,一定要把它解决了。不过千万不要让我看到。”
她向拿着剪草机走远的松户喊道。
游泳池水无情地映出了喊叫的妻子衰老的咽喉,本多凝视着那映像,突然想起战争期间在涩谷废墟遇到的蓼科,以及蓼科赠给他的孔雀明王经。
“要是被蛇咬了,念一下这个咒文就行了。摩谕吉罗帝莎诃。”
“噢。”
梨枝对此毫无兴趣,她又坐到椅子上。忽然响起的剪草机声,给了他俩沉默的自由。
本多觉得古板的妻子对殿下的到来是欢迎的,但对于妻子明知月光公主来访却依然平静感到惊奇,然而梨枝却希望,如果今天能现实地在丈夫身边见到月光公主,那么她长期以来的苦恼大概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明天游泳池开放,庆子带着月光公主一同来,可能在这里住下。”
当丈夫若无其事地传达这消息时,梨枝心里乐得热辣辣的。由于忌妒太深而又无确实的根据,所以梨枝好像闪电之后等待雷鸣那样,时间每过一瞬,不安都有所减轻。可怕的东西与渴望的东西变成了同样的东西,再也无需等待,心情也就随之开朗了。
梨枝的心好像是侵蚀着泥土的一条河,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曲曲弯弯,缓缓地流过。流至河口处,将夹带的泥沙尽情地堆下,然后渐渐流向那陌生的大海。那河以此为界,将结束其淡水的生涯,完成化作苦涩海水的转变。某种感情的量增至极限会发生改变;原来以为会毁灭自己的苦恼蓄之既久,也会突然化作生的力量。这是一种非常之苦,非常之暴烈,然而又是豁然开朗的蓝色的力,它就是大海。
本多没有觉察到妻子正在渐渐变成一个苦涩而难缠的女人。用愁眉不展或撅嘴不语来试探、折磨他时的梨枝,其实只处在蛹的阶段。
在这晴朗的早晨,梨枝甚至觉得肾脏的老病根也减轻了许多。
远处剪草机沉闷的轰鸣声,震动着默然对坐夫妇的耳鼓。这一对没有必要交谈的夫妇,这样的沉默远远超过了一幅静止的画面。本多夸张地感觉到,这是一种勉勉强强相互默认的状态,就像互相依赖的神经束,由于是依靠在一起的,所以倒在地上时才没有发出金属般刺耳的响声。自己如果犯了弥天大罪,那么至少还能感到他是比妻子飞得更高。但是,妻子的烦恼和自己的欢欣,无论到哪儿都只能认为是一般高的。这一点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映在水面上的二楼客室的窗户,正开着通风,白色的透花窗帘在飘荡。月光公主曾在深夜从那窗口飞到屋顶上,又轻轻地落在地上。只能认为她是长着翅膀的,才会有这种行为。月光公主在本多看不见的地方,不是真的在飞吗?本多看不见时的月光公主,解脱了存在的束缚,谁能说她不会跨上孔雀,穿越时空而变幻莫测呢?显然,这些没有确证,又无法证明,才使本多着迷的。想到.这些,本多觉得自己的恋情确实有一种幽玄的性质。
游泳池的水面像是撒下了光线的鱼网。妻子那宫廷偶人似的浮肿的手,放在遮阳伞半遮着桌边,默默无语。
这样,本多便可以自由地沉迷于思念了。
……但是现实的月光公主,只是本多所见到的月光公主。她有一头美丽的黑发,总是笑吟吟的;常常不大守约,但又十分果断,是一个感情难以捉摸的少女。但是,他所看到的月光公主,显然并不是她的全部。本多向往着看不见的月光公主,对他说来,恋情与未知密切相关,不言而喻,认识与既知相关。如果不断推进认识,用认识去截获未知,以增加既知的部分,那么恋情能否得手呢?那是办不到的。因为本多的恋情,正要指向那认识之爪所达不到的,越来越远离月光公主的远方。
从年轻时起,本多的认识的猎犬就极其机敏。因此可以认为,所了解所见到的月光公主,大致符合本多的认识能力。使月光公主存在于这个限度内的,不是别的,正是本多的认识力。
因而,本多想看月光公主不被人知的裸体的欲望,便也成为了脚踏相互矛盾的认识与恋情两只船的不可能实现的欲望。为何这样说呢?因为所谓看,属于认识领域,月光公主即使没有察觉,那她也会从本多在书架后边的小孔窥视的一瞬间,变成被本多的认识所造就的世界居民了。在因他的眼睛看过而被污染了的月光公主的世界里,绝对不会出现本多真正想看的东西,恋情是不会如愿以偿的。如果不看呢?恋情又永远不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