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三章(第3/5页)

往下看去,两个身背草莓筐的妇女从塑料暖棚间走过。草莓园的前方,消一色是矿床般的海景。

第二座高压线铁塔阴影的位置,午后一直停有一只500吨货船。为了节省泊位费,它提前出港,在港外抛锚,慢慢清扫船舱。看样子现在已清扫完毕,已经起锚。

阿透走到洗物槽和液化石油气灶那里,热了热晚饭。这时电话铃又响了。管理站通知说,预定今晚二十一时入港的日潮号发来了公务电报。

晚饭后看罢晚报,他发觉自己正在期待刚才那位客人的来访。

午后七时十分,海面降下夜幕,惟有眼下塑料棚的白色,如遍地银霜与黑暗对峙。

窗外,一阵接一阵传来小型马达的轰鸣。一齐驶离右边烧津港的渔船,从前方向兴津湾沙丁渔场开去。船中间高挂着红绿两色灯,二十多只争先恐后地开了过去。夜海上众多小灯颤颤的痉挛,如实地传达出热球式马达质朴无华的喘息。

一些时间里,夜幕下的海很像社戏场面:一群人手提一只只灯笼,相互大声招呼着朝神社赶去。阿透晓得船上渔民间的交谈。他们在海上用扩音器舌来唇去,欢快地把带有鱼腥味的筋肉暴露在灯光下,脑海中描绘着落人鱼网的无数沙丁鱼,相竞通过这道水上长廊。

一阵喧嚣过后,只有信号站后面县道上疾驰的汽车声以恒定的噪音打破寂静。这时,阿透再次听到楼下敲门声:肯定是绢江又来了。

他走下楼,打开门。

门口灯光下,立着身穿桃红色前开襟短衫的绢江。头发上插着一大朵白栀子花。

“请进。”阿透不无老成地说道。

绢江浮现出美女特有的略显矜持的微笑走进门来。上到二楼,把一盒巧克力放在阿透桌子上。

“只管吃吧!”

“总让你招待。”

阿透撕开玻璃纸——声音大得满屋回响——打开金黄色长方形盒盖,捏起一粒,朝绢江笑了笑。

阿透总是俨然对待美女那样彬彬有礼地对待绢江。而绢江则同面对西南角桌子的阿透正相反,有意坐在东南角投光仪后面的椅子上,同阿透保持着显然不必要的远距离,摆出随时可以夺门出逃的架势。

窥视望远镜时,阿透自然把室内所有的灯关掉,平时则打开一盏一个人用未免过于夸张的萤光灯。灯光从天花板晃晃泻下,绢江头发上那朵栀子花发出白亮而湿润的光泽。灯光下看去,绢江的丑真可谓别有风情。

那是人所共认的丑。丑得既不同于或许有人尚可欣赏的那种司空见惯的平庸长相,也有别于时而流露心灵之美的逊色女子。那是一张从任何角度审视都只能称之为丑的面孔。这种丑是天赋之物,任何女人都休想丑得如此彻底。

而绢江则无时无刻不在哀叹自己的美貌。

“你倒没关系的。”绢江意识到短裙下探出的膝盖,最大限度地并拢双膝,一边双手使劲拉拽裙角一边说,“你无所谓。你是惟一不对我动手动脚的正人君子。但你毕竟也是男人,不保险的。跟你说清楚,你一旦手脚乱动,我就再也不来玩了,再也不跟你说话,马上断交。嗯?你能发誓说绝不动手?”

“发誓。”阿透轻轻抬手张开手心。在绢江面前,凡事都须一本正经。

绢江开始讲述之前,必然如此叫阿透发誓。之后,态度顿时放松下来。终日遭人追赶般的焦躁不安倏然冰释,靠在椅子上的姿势也变得坦然自若。她像怕碰坏什么东西似的摸了摸头上的栀子花,从花的阴影向阿透送去微笑。旋即突然长长喟叹一声,开始一吐为快。

“我这人就是不奉,真想一死了之。对女人来说,生得漂亮就是不幸,而男人对此是绝对理解不了的,我想。漂亮这点得不到尊敬。大凡看我的男人必定产生邪念。男人都是野兽。要不是长得漂亮,我肯定可以对男性怀有更多些的敬意。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消觑我一眼,就即刻成了野兽。这怎么能叫人尊敬呢?对女人来说,最大的侮辱,莫过于自己的漂亮直接与男人最丑恶的欲望连在一起。我嘛,再也不想逛街了。不是吗?所有擦肩而过的男人,看上去都活像流着口水紧跟不舍的狗,没一个例外。我本来是规规矩矩地随便在街上走一走。不料迎面而来的男人总是贼溜溜地两眼发光,燃烧着按捺不住的欲火,像是在说‘我要干这个女孩!要干这个女孩!要干这个女孩!’这么着,光是走上一走,都累得我一塌糊涂。

“就说今天吧,在公共汽车上就给人耍了流氓。讨厌死了,真讨厌……”

绢江从衣袋中掏出小花手帕,动作优雅地拭了拭眼角。

“车上坐在身旁的,是个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大概是东京人吧,膝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波士顿旅行包,戴一顶登山帽样的帽子。一眼看去,侧脸很像一个人(绢江说出一个流行歌手的名字)。就这个人,一个劲儿地左一下右一下朝我打量不止。我心想这回可糟了。就在这当儿,一只手从死兔子一般又白又软的波士顿皮包滑出来,为了不使其他乘客发觉,紧贴着皮包底探出指尖,触摸我的大腿!喏,就这儿!腿倒是腿,但一直往上,这个部位!你说吓不吓人,原本是那么一个外表既潇洒又正派的小伙子。我当然也就更加窝囊,更加恶心,‘啊’一声站起身来。别的乘客吃了一惊。我直觉得心口怦怦跳得厉害,说不出话来,你说是吧?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问我怎么回事,我真想说出是这个人耍流氓来着。但看到小伙子低头羞得满脸通红,又觉得他到底是个好人,就没有实话实说——按理本不该庇护他的——这么着,我搪塞说这椅子危险。大伙都跟着说危险,神情紧张地盯盯看着我刚刚坐过的绿椅子海绵垫。有人提议最好向公共汽车公司提出抗议。我说不必了,下站就下车。就这样下车的。车开动后我的座位仍空在那里,吓得谁都不敢再坐。只见旁边那小伙子探出登山帽的黑发给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就这些。我可是不想伤害别人,自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受伤害的只我一个就足够了。漂亮女人命中注定如此。我甘愿自己一人承受世上所有的丑恶,悄悄掩藏起心灵创伤,永远保密,保密到死。你不认为越是如花似玉的女人,越能成为真正的圣女?只要你一个人听我就十分满足了。你可一定得替我保密才行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