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十章(第3/4页)
本多很想见一见少年的雇主,看看敢于雇用长有这双只想触摸海月星辰而疏于日用的漂亮的手的人是什么模样。他们在采用人之时,从其家庭关系、社会关系、思想品德、学习成绩和健康状况等枯燥,的调查结果中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们浑浑噩噩地采用的这名少年,才恰恰是纯粹的恶!
看吧,这少年正是纯粹的恶!道理很简单:少年的内部世界同本多如出一辙。
本多久久地佯装观海,一只臂肘拄在窗边固定的桌子上,在老人特有的抑郁这副自然伪装的掩护下,不时偷觑少年的侧脸,沉浸在仿佛纵观自己一生的心底波澜。
贯穿一生的自我意识无疑是本多的恶之所在。这种自我意识不晓得爱为何物,只知道嫁手他人杀戳众生,只知道撰写娓娓动听的悼词,而以他人之死为乐,将世界引向毁灭,惟求自己永生。当然,这期间也曾有一缕光明从窗口泻入。那便是印度。是印度使他一度从恶中挣脱,尽管时间那么短促。是印度将自己深恶痛绝的世界用迷离的光明和缥缈的薰香包拢起来,教导人们通过道德约束使是非同居共处,而这都是自己永远无法抵达的世界。
但自己这一邪恶的倾向,终究持续到老年。一生所为,只是力图不断世界转化为虚,将人引向无,引向彻底毁灭与消亡。如今这一目的已经落空,倒是自己一人正步步走向墓地。正当此时,遇上了长有同自己一模一样的恶之芽的少年。
一切或许是本多的幻想。不过在一眼洞穿这一认识能力方面,屡遭失败和挫折的本多还是心中有数的:只要不怀私欲,双目便是火眼金睛,不致有失,更何况观察的是意外对象。
恶,有时呈植物性静态。结晶之恶,美如白色药丸。少年很美。当时本多说不定就曾为自我意识之美所催醒所神迷,而那原本是人与己都不愿承认的……
庆子逐渐无聊起来。重新涂罢口红,对本多道:
“还不告辞?”
老人含糊其词。她便像衣服上的热带大懒蛇一样,大摇大摆地在房间移行开来。于是她发现,顶着天花板的搁物架分成四十格,每一格都放有落满灰尘的小旗。
庆子对这些马马虎虎卷起的小旗闪露的红、黄、蓝三色的鲜艳大为倾心。她袖手仰视良久。最后突然把手搭在少年那象牙般棱角分明的清光光的肩头,问:
“那是干什么用的?那些旗?”
少年惊愕地抽开身说:
“那,现在没什么用。是手旗,信号旗。因为夜间只用发光信号。”
少年机械性地指着房间一角的投光仪答道,然后赶紧把目光收回到报表上。
庆子从少年肩后弯腰觑了一眼少年看得出神的轮船烟囱标识图,兀自穷追不舍:
“能给我看一下?还没看过手旗呢。”
“好的。”
少年一改刚才低得不能再低的姿势,像从闷热的丛林中拨开灌木丛一样抖开庆子的手,起身来到本多面前。他踮起脚尖,从搁物架中拿起一支小旗。
本多原本正在发呆,及至少年在眼前伸长身子,不由往上看了一眼。此时,少年的腋窝从肥大的背心下闪露出来,随着鼻端擦过一缕甜丝丝的轻微体臭,本多发现一直掩而未见的格外白皙的左侧腋下,清清楚楚排列着三颗黑痣。
“好一个左撇子!”
取旗递给庆子的少年听得庆子说话如此不客气,眼神中分明含有一股怒气。
本多无论如何要看个明明白白,便凑到少年旁边再看了一眼。由于胳膊已像白翅膀一样收回,视线大为受阻。好在少年稍一动手,两颗黑痣便在背心腋部边缘的下面隐隐闪现。另一颗则历历在目。本多怦然心动。
“嗬,式样不错嘛!这是什么?”庆子在手上展开黑黄条纹相间的小旗,细细端详。“真想用来做件衣服。质地怕是亚麻吧?”
“那可就不晓得喽。”少年冷冷地回答。“信号是L。”
“这就是L?LOVE之略?”
少年早已动气,再不搭理,折回工作台,用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请慢慢欣赏去好了。”
“这是L?为什么是L呢?没有任何一点能叫人想到L嘛!要说L,应当是蓝色那种半透明的清清爽爽的感觉,对吧?总之绝不是什么黑黄条纹。倒不如说是G什么的,看上去满有中世纪赛马那种庄重的味道。”
“G是黄白条纹。”少年已有了哭腔。怕是要发神经了。
“黄白条纹?噢,那也驴唇不对马嘴嘛!G绝对不是条纹!”
本多见庆子愈发亢奋,不失时机地起身道:
“太谢谢了,打扰这么久,实在让您费神了。今天也没带什么礼品,失礼失礼。从东京寄点糕点好了……可以得到您一张名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