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三十章(第4/4页)
“这位松枝清显,是什么人呢?”
本多这才察觉住持大概意在让从自己口中说出清显的事来,于是在注意不致失礼的同时,摇动唇舌依照惟恐消失的记忆述说了清显同自己的关系、清显的恋爱过程及其悲剧性结局。
本多滔滔不绝的时间里,住持始终面带微笑地端然正坐,随声附合了几次。不难看出,即使中间老僧送来冷饮她优雅地端起送往嘴边的时候也没有漏听本多的话。
听罢,住持以不带任何感慨的平淡语调说:
“倒是满有意思,只是我不认识那位松枝。至于他的那位对象,您恐怕记错人了吧?”
“可您原名不是叫绫仓聪子吗?”本多一边咳嗽一边急切切地说。
“是的,那是我的俗名。”
“既然如此,不会不认识松枝清显吧?”本多颇有些怒不可遏。
所谓不认识松枝清显,只能是装糊涂,不可能是什么忘却。当然,住持方面或许有某种缘由使她咬定说不认识清显。问题是,若是俗世女子倒也罢了,而身为德高望重的老尼居然说此弥天大谎,不仅足以使人怀疑其信仰的虔诚,而且令人认为她压根儿就未曾皈依佛门。因为到这一境地都尚未摆脱尘世的伪善!本多寄托于此番会晤的长达六十载的迷梦,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面对本多超乎常规的追究,住持丝毫没有惊慌。尽管如此溽暑蒸人,那紫色袈裟却仿佛透丝丝凉意。那声音、那眼神全然不为所动,谈吐依然流畅而动听:
“不,本多先生,在俗时受到的恩惠我一件也没有忘记。只是,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位松枝清显。恐怕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吧?您倒像是觉得有,而实际上则莫须有——事情会不会是这样的呢?听了您的这些话,您总有这么一种感觉。”
“可你我是怎么相识的?再说,绫仓家和松枝家的家谱也应该还有吧?户籍总还查得到吧?”
“俗世上的来龙去脉,固然能以此理清。不过,本多先生,您真的在这世上见到过清显这个人吗?而且,我和您过去的的确确在这世上见过面吗?您现在可以断言吗?”
“的确记得六十年前来过这里。”
“记忆这玩艺儿嘛,原本就和变形眼镜差不多,既可以看取远处不可能看到的东西,又可以把它拉得近在眼前。”
“可是,假如清显压根儿就不存在,”本身如坠云雾,就连今天这里面见住持也半像是做梦。他像是要唤醒自己——如同哈在漆盆边上的气晕一般急速消失的自己那样情不自禁地叫道:“那么,阿勋不存在,金让也不存在……说不定,就连这个我……”
住持的眼睛第一次略微用力地盯住本多:
“那也是因心而异罢了。”
一阵久久的默默然对坐。而后,住持肃穆地拍了下手。随身弟子应声出现,在门口俯下身去。
“来一次不容易,请观赏一下南园吧!我当向导。”
弟子再次拉起要当向导的住持的手。本多像被操纵似地站起身,跟着两人穿过幽暗的书院。
弟子拉开拉门,引本多进入檐廊。宽阔的南园顿时展现在眼前。
绿草如茵的庭院以后山为背景,在炎炎烈日下闪闪耀眼。
“今天一早就有布谷鸟叫来着。”年纪尚轻的弟子道。
草坪边缘长着一些树,大多是枫树,从中可以窥见通往后山的柴扉。虽时值盛夏,枫树却已红了,从绿丛中燃起火焰。几块园石悠然点缀着绿地,石旁开花的红瞿麦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左面一角有一眼轱辘古井。草坪中间有一深绿色瓷凳,一看就知被晒得滚烫,怕是一坐上去就会灼焦。后山顶上的青空,夏云耸起明晃晃的肩。
这是一座别无奇巧的庭院,显得优雅、明快而开阔,惟有数念珠般的蝉声在这里回响。
此后再不闻任何声音,一派寂寥。园里一无所有。本多想,自己是来到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
庭院沐浴着夏日无尽的阳光,悄无声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