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糖水(第2/3页)

“半夜里有军用大卡车开到我们家附近的树林里来,我们全家都吓得不敢出门。不一会儿就听见震耳的枪声,还有叫喊声、呻吟声。后来又来了辆大车,接着就静下来了。第二天早晨去树林一看,好多血迹。就这样,有三万人都不见了。”大婶继续说。

我默默点点头,注视着游行的队伍。

感觉鸽子、小偷、移民大婶以及游客们都是不由自主来到这里的。绕广场游行的白头巾母亲们似乎已不再指望孩子们归来。或许,她们只是希望能够把对人生的无奈和焦虑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她们只是不愿意让往事就这样被湮没在不由自主的时间当中。但见那些已是奶奶年纪的妇人胸前挂着女儿或儿子的照片相互聊着,这一幕反而更加真实。我想,大概世事就是如此吧,这就是时间流逝的力量,这就是悲哀本身的色彩啊。

悲哀决不可能痊愈,只会给人淡化的假象聊作抚慰而已。与这些父母相比,我的悲哀是何等的不堪一击,没有来由,没有这种无处申诉的哀痛的支撑,我的悲伤只是若有若无地掠过心头。可是,并没有哪一方更伟大或更深刻,我们大家都是同等地站在这个广场上。

我想象着:某个清晨,像往常一样,年少任性的儿子匆匆抿了口咖啡,瘦弱的他穿着那条心爱的牛仔裤出门去学校。在母亲眼中,今天的他与自儿时起的他并无不同。记忆从此理所当然地全部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的背影上。母亲不知道儿子去参加示威活动,或许他也只不过是陪朋友去而已,就这样一去再无消息。这是怎样一种心情?直到军事政变的那场狂风暴雨结束为止,那一切对谁都无法明说。谁都战战兢兢,谁都不肯帮忙。在铺天盖地的坏消息中东奔西走,听不到一个好消息。幸运地从收容所回来的那些人都极度惊恐,描述的情景让人毛骨悚然……这一切对于那时同为高中生的我来说,听来是那么的遥远。但它并非远在印加帝国时代或是二战时期,它发生的时候,在地球另一端的日本的我还住在父母家里,明里暗里跟父母较着劲,常常彻夜不归。就是那个时候,它就那样惊天动地地发生了。

我又忍不住浮想:具有如此不同人生轨迹的我们为什么会在这么一个午后,在这片懒洋洋的阴沉的天空下,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广场上出现交集呢?

在一圈圈走着的母亲当中有一位身材肥胖的大婶,她像极了我的母亲。除了眼睛的颜色,其他方面越看越像。盯视得久了,觉得连举止也仿佛相似起来。

每次我一感冒,母亲总会在热水里化点蜂蜜,倒一点威士忌进去,最后再加上柠檬汁给我喝,即便我上了高中也是如此。在那些母亲的孩子们经受浴血拷问的某个傍晚,我正一如既往地在向母亲撒娇。这就是所谓的“世界”吧。不知母亲为什么管那叫“蜂糖水”,那不是蜂蜜柠檬汁吗?无论我跟她说多少次,她就是不改,说那个名字好。那股温热甘甜的味道仿佛又弥漫在了我的口中。母亲的味道,世间都是相同的:有些世俗、沉重、甜蜜,始终深沉。现在,它就充盈在这广场上,无处宣泄,一圈一圈地转着。

“你呀,不能为那么点儿事就要离婚啊。”母亲在电话那头对我说,“婚姻生活那么长,什么事都会遇到。就算要离也要再等个两三年再说。”

“再等我就没有后路了。”

“你这年纪,再过两三年不碍事的。”

说话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时的母亲因为养的小猫死了,我趴在沙发上大哭,母亲的手粗粗地摩挲着我的头发,可指尖的抚摸却异常温柔。

唉,要是丈夫一点也不再爱我,要是爱情了无痕迹,要是那个她是个令人生厌的家伙……也就罢了,可现实就是这样无法理清。我来到这里之后,丈夫每天不间断的电话也传达出了他对我的爱意,只是不像母亲的手那么无所顾忌而已,似乎少了些自信,这就是所谓的“外人”吧。与他组成家庭也只不过是“外人”间相互照顾一下而已。不过,我内心也开始有些动摇,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么久的时光在后面推动着我,我有种冲动,想在今夜把看到这些母亲后心中的烦乱通过电话向他一吐为快,心中一片混乱……怀着这纷乱的思绪,今夜的我还将躺在朋友家的那张床上,然而今天我所看到的这一幕,并非出现在电影或书籍中,而是我亲眼所见,这些母亲的声音、风中扬起的裙摆,还有她们的嬉笑闲谈这点点滴滴凝聚成一团,悄然改变着我。而此刻的我,正远远地、远远地观望着自己本身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