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第2/2页)

停下车,站在庞大的遗址群前,西洋与南美古代文化的巧妙融合让人赞叹不已,甚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天使和神像的面部充满野性,教堂造型简朴,钟楼已然岌岌可危,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块铺成的台阶通往那里。在井然有序的棕褐色石头建筑周围,野草丛生,气势汹汹,像要把一切都掩埋掉,绿得让人窒息。尽管无人注视,巨大的日晷仪仍然时时刻刻忠诚地记录着古往今来的光阴流逝。无论和平、战争、流血,还是当一切结束、人去楼空,抑或像现在这样游人可以自由涉足此地,它总在默默追逐着太阳的足迹,忠实地转动着。在那慵懒的时光流逝中,野草不知不觉间统治了一切,但仍有多棵生命力顽强的马特树挺立其中。这种树的叶子在瓜拉尼语中被称为“美人鱼的药草”,途中我们在车上喝过用这叶子泡的凉茶。司机是吉美的先生开的日式餐馆的员工,会几句日语。看她用葡萄牙语跟司机交谈的样子,已是完全融入了巴西社会。她说孕妇要补充维生素C,用吸管不停地吮吸那苦涩的茶水。

我们俩在棕褐色的石柱群中缓步前行,走出一身汗来。映入眼中的只有两种色彩浓重的绿色与遗址的棕褐色。雕塑都已破败不堪,但十分壮观。在那巨大身形的映衬下,我们显得如此渺小,脚步也显得格外缓慢。四千人生活过的气息像是化作了野草的勃勃生机,直到现在仍留存在这里。

我们决定登上钟楼纵览全貌。石阶很陡,她护着肚子慢慢往上爬,终于爬到石阶尽头。从那里看到的同样是一片色彩单调的世界,只是更为广阔,简直漫无边际。刚才看过的那个教堂伫立在远处。

“是不是有点像平面布局图啊。”她倚着柱子坐在一段矮墙上说。

“可不是嘛。从上面看下去就像是航拍照片,全局设计一目了然。”

“那个四方形是居住区,那是礼拜堂,那是墓地,那里曾经是神父的家……”她用手指着告诉我。

“我想起来了,我们俩上中学时曾经沉迷于研究图纸呢。”她又说。

确有此事。我们放学后就傻乎乎毫无意义地爬上楼顶向下眺望,抽支烟,喝点酒,在本子上画下自己理想中的住处的平面图。那时,吉美的头发像现在一样长,随风飘舞,各自的图纸上总会有对方的房间。我们就那样喝得醉醺醺的一直待到天黑,发疯似的沉迷其中。

“长期住在这种没顶棚的地方会感冒的。”我说。

“不过,那时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回忆起图纸的事来。”她说。

“真辽阔啊,这就是大地的感觉吧。”

“这里的景色、夕阳,都是独一无二的。还有,这里的阳光,这里的天空浓烈的色彩,总感觉好像刚游完泳出来一样。”她又继续说道。

那时的光景异常清晰地在我心里复苏:我们两个娇俏的女中学生坐在房顶的水泥地上,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考虑房间的布局。那里是我们两个人的王国,是我们的理想世界。在那里,院子里种着苹果、核桃、无花果,我们可以衣食无忧,还有那带帐子的床上总是铺着雪白的床单。

她笑着对我说:“真想和孩子还有你一起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呢。”

“那么大规模,要是建在东京,几亿元都不够呢。”

“可要是不在东京,没有西武购物商场,生活多不方便啊。我还要看电影。啊!还要去书店看日文书,要看个够!无聊的肥皂剧也要看!”

那时身处遗址的我们真的很快乐,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我们谈论着无聊的话题,大声笑着;我们默不作声地眺望着风中那破败不堪的棕褐色建筑;我们俯视着脚下小如蚂蚁般的行人;我们享受着微风与阳光。湛蓝湛蓝的天空,仿佛夜幕永远不会落下,还有偶尔盘旋飞过的秃鹰……

而此时,她腹中的小生命曾和我们共同分享过那一时刻的生命,没能与我见上一面便独自沿着黑暗之路去了。而这条路是我们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将来的某一天,我、我的女友、她先生、他的情人、面前的我的男友、此刻正在做三明治的年轻人、路上的行人,所有人都注定要独自走向那里。

然而不论世事如何变迁,在那处茂密的绿草遮蔽下的遗址中,那方日晷依旧会时时刻刻静静转动着吧。想想那幅情景,虽然落寞得令人晕眩,却也不知怎的让人松了口气。想到这里,也为了今天的生存所需的吃喝拉撒等营生,我张大嘴一口咬住了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