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1.死亡和硫磺(第3/5页)

他的告白在黑暗的海滨跳跃着,像一个凄凉的梦沁入我的心里,让我感到非常难受。

“现在我的弟弟正在这附近,他还告诉我,”古清突然望着我说,“你有个妹妹死了?”

我点点头,丝毫也没有感到吃惊。可能是他已经忘记龙一郎曾经告诉过他了。何况在现代社会,失去整个大家庭的经历是非常罕见的。有过这种体验的人无论拥有什么样的能力,都不足为奇。以前人们离死亡更近,所以在一个小村子里,像古清那样的人也许不会少。

“还有,刚才在飞机里喊你的那个朋友,有点像你的妹妹。”

是谁?龙一郎问。我回答说是荣子。龙一郎会意,他说:这么说起来,眼睛有点相似。

罕见的是,在这漫不经心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嫉妒:死去的妹妹是龙一郎的情人。但是,古清下面的一句话,把我的嫉妒吹得干干净净。

“那个人是叫爱子,还是嘉子?是叫那种名字的人。被女人用刀捅了。”

“什么?”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古清茫然地凝视着天空,好像在聆听什么人讲话。

“是妻子?……什么意思?是被别人的妻子用刀捅了。噢,是吗?是不伦之恋吧。”古清喃语道。

“死了吗?”我慌忙问。

我只能这么问。

“没有,还活着。”

我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因为在飞机上时,荣子是那么强有力地呼唤过我。

古清就像在解说电视机画面似的继续说道:“她正住在医院里。好像伤势并不严重,精神上受到的打击比身上的伤势严重得多。是靠着药力很强的药才睡着了,暂时不能行动。”

“那就好。”我说。

我只能相信,而且我觉得多半是真的,因为我有那样的感觉。

“是我弟弟告诉我的。”他微微地笑着。

这时,花娘插进话来。

“那个人真的是你弟弟吗?”花娘的口吻天真而冷漠。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古清有些恼火。

“如果是幽灵的话,我能够感觉到的,我也能够听懂,但现在我没有感觉到弟弟的动静啊,以前每次我都感觉到的。”花娘说。

“那么,你是说我在说谎吗?你是说我信口胡说?”古清拼命地想要用平静的声音说话,但依然掩饰不住怒气。

“不是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你说的那些话,是你自己感应到的。但是幽灵应该是更任性更独立的,不会那么温顺。一般来说,活着时让人讨厌或爱撒娇的人,死后会那么顺利地变成一个温顺的人吗?虽然一定会保佑着你,但性格决不可能变成圣贤的。”花娘淡淡地说道。

“你是说我弟弟不会在我身边?”古清哀伤地说。

我和龙一郎面面相觑,我们两人是同样的想法……不管哪一方说得有理,夫妻之间首先不要吵架。

“不,他一定在的。不过,传递给你信息的,是你自己的灵魂。我理解你希望是弟弟的心情,但你不能依赖他。那个时候,如果一个神秘的灵魂装作你弟弟的样子进来,你弟弟就会被赶走的呀。”花娘微微地笑着,“你应该坚强,因为你是一个人幸存下来的。”

古清已经喝醉,其实他想极力反驳,对花娘发火,他的表情就是那样的。他坚信不疑的事情被妻子当着别人的面否定了。但是,因为妻子的话讲得非常委婉,因为妻子在月光下显得非常白皙柔美,所以他没有作声。

我和龙一郎也默然。

酒吧里的喧闹,摇曳着的烛光,海浪的声音,全都回来了。

乐队的演奏人员正好一个跟着一个走回舞台,演奏声突然又拙劣地响起,震耳欲聋。

于是,坐在前面桌子边的那群当地人模样的中年男女,都一起回过头来望着这边开始起哄。

“花娘,花娘。”

“我知道会来的。”古清说,“只要有花娘在,就会起哄非让她唱一首歌不可。她是这一带的明星。”

“我去唱首歌就回来。”

花娘说着站起身来。她在桌椅之间大大方方地挪动着穿过去,走上舞台。人们大声喝彩,用掌声欢迎她,花娘嫣然微笑。

至此,在我的眼里,花娘就是我刚才不久前所认识的模样。我还满在不乎地想:嘿,一个人的音乐才能就是这样在当地人的追捧之下才自然地训练出来的。拙劣的乐队演奏的前奏部分怎么听都像是“兄弟情深”[2]。

花娘拿着话筒,无意地扫了龙一郎一眼,脸上流露出专注的神情,令我感到惊讶。也许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正这么望着花娘时,歌声开始了。

她用柔婉而嘶哑的声音在伴奏下唱的歌,既不像普雷斯利的歌,也不像是尼古拉斯·凯奇的歌,完全是另外一种不同类型的歌。她用惊人的音量歌唱着,然而听着却像是从极其幽远的地方、像是梦中传来的铃声,她用极快的速度、用自己的色彩填埋着空间。像是用俚语在演唱,又一副很高贵的样子。甜美、哀伤,不可能重现,却又神情饱满,随时都唾手可得,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