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3.0091(第2/6页)
“等朔美回国,我肯定已经出院了,而且正是郁闷的时候,你要打电话给我啊。”荣子说着挂断了电话。
“她好像平安无事啊。这下可好了。”龙一郎说。
他没有再多的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肩膀上的线条和吸收着他体温的被子的皱褶,以及呼吸时胸膛的起伏……这一切都在肯定这一点:他是多么健全啊。
人人都是在无意中证实自己还活着。
我感受着这房间里的空气,思绪沿着在窗下伸展的那片黑夜的大海和海浪的气息驰骋着。在月光下,海岸边的贝壳和海参任凭海水静静地冲洗着,显得那么的冰凉和黝黑。
我竖起耳朵感受着窗外黑夜里那清晰的私语,星星眨着眼睛,树木在清新的氧气中摇曳着。
和另一个人肌肤相亲,与同一种素材构成的、除了自己以外的宇宙相依相伴。
打呼噜,磨牙,说梦话,指甲和头发长起来,眼泪和鼻涕淌下来,小脓疱长出来,医治,饮水排泄,一直这样反复下去,时光流淌着,既没有停滞也不会结束。这里确确实实存在着这样的潮流。
心脏的跳动。
心脏在黑暗中正确而有规律地跳动着。
我用自己的耳朵清晰地听着心脏的跳动。
“但是,古清为什么能越过大海知道陌生人的危险?”我问。
“如果想要知道的话,总会有办法知道的。那种办法我不太清楚。”龙一郎回答得像非常蹩脚的诗朗诵。
“你是指什么?”
“我是说,不管有名还是无名,总之有非凡能力的人格外的多,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在印度,在西藏,有很多能力非凡的人,什么事情都能未卜先知。不过,不一定都是以这样的形式,如胆大的冒险家、实业家、受到人们拥戴的人、让人无法想象的人,这样的人到处都是啊。人真是很伟大啊。最了不起的就是将那种非凡的能力与自己的日常生活结合在一起。每天每天,大家各自在某一个地方吃饭,在某一个地方睡觉,真是不可思议啊。”
“是啊,因为是人吧。”
“很神秘。”
“龙一郎,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吗?”
“你这样问我太不礼貌了吧,我已经积起不少稿子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再多出几本书,不是有人在等着要读你的书吗?”
“所以呀。”
“你喜欢哪个作家?”
“我每次出去旅游,总是感到很迷惘,不知带哪本书去合适,但最后总是带着一本卡波特[1]的《给变色龙听的音乐》,我想大概是喜欢吧。因为不是口袋本,所以很重,但我一直带着,把它放在枕边,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
“我也想看一看啊。”
“我现在还带着呢。”
“借给我吧。”
“好吧。”他从枕头边取出旧旧的精装本交给我。
虽然上面污迹斑斑,已经泛黄,但我明白这本书还活着。
“作者很幸运吧。”
“我也想写这样的书。”他说,“他生前肯定没有想到过,在这样的地方,这本书能够成为一个陌生的日本人旅途中的精神支柱。”
“是啊。”
“你喜欢我的小说?”
“很喜欢,尽管有些晦涩。”
“真的?还有呢?”
“就这些。”我笑笑。这样的笑脸也许能传递给他比语言更多的信息。他也笑了。
半夜里平平常常的对话,它的美妙就在于两人交谈时相互紧紧依偎着的温馨的感觉。与另一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却比我独自一人更自由,更有依靠。除了语言之外,一切都丰满得散发着芳香。好像身在沉默和宽恕的圆屋顶下,四周弥漫着清新的空气。
龙一郎传出鼾声的时候,我的头脑还有些清醒。就好像给小狗戴上手表就能够使之安然入睡一样,他打呼噜的节奏变成了催眠曲笼罩着我。
很快就会习惯于生活。
的确,吃饭、睡觉的地方就是自己生活的场所,那是最基本的生活场所。包括所见所闻的一切信息全都是英语,黑夜的海边异常荒凉,在商场里出售的服装都非常粗糙。
再也没有比这座岛更容易生活的地方了,但因为战争留下的后遗症,岛上依然有着一种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的东西。
每天早晨一阵非常短促的头痛,痛得让人忍不住弯下腰来,还有半夜里常常沉重地萦绕在我头脑里的噩梦,或者在没有人迹的空空荡荡的海边闭着眼睛,每到这样的时候,我就能够感受到几万人的气息和喃语。
对那样的事,我也有些习惯了。
大批人的死亡是一种遭到扭曲的能量。这种能量在这岛上像海参一样贪婪地午睡着,但由于我这个日本人而被搅醒了。我感到很烦闷,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