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6.哲学家的密室(第3/7页)
巨大的旋涡,像大海一样将周围的人和事全都卷入,毫不外溢,旋涡飞快地转着,将创造出被我特有的色彩染透的世界里惟一的、或者与大家共通的一个剪影。
就像仙女座流星群,一个熟悉而美丽的身影,可望而不可及。
我从书本上抬起头来。
所有的一切都灌满各自的历史存在于那里。
于是,眼前的世界显得与刚才的世界截然不同。
是我记忆中欠缺的部分得到了恢复?
我失声问自己。关键是我已经回想不起直到刚才还盘踞在我心头的那种感觉,那种曾经因失去记忆而产生混乱的感觉。
只感觉到房间里的东西尽管没有任何变化,却突然间一个个表示出另一种信息。
而且,它们依次将信息全都展现在我的面前。
书橱是上小学时母亲为我买的。父亲死去的那天夜里,我愣愣地坐着,凝视着书橱的一角,角上那道伤痕是干子高中时想站到窗边却跌倒了、连同书橱一起倒下时留下的。
书橱是在西武百货商店里买的,那时西武百货商店仅池袋一家。同时购买的还有放在楼下的餐具橱,新的父亲在夫妇吵架时说了一句台词一样的话:“你是忘不了前夫吧!”他把桌子“嗵”的拍了一下,里面的玻璃器具都震出了裂缝。当时弟弟也吓哭了。
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好像用电脑把这个“书架”调出来了一样。
不知为何,信息的质和量都非常混乱,毫无选择。
所有的信息都是那样。
剪刀、书籍、走廊、房门、铅笔。
我觉得很有趣,决定到楼下去看看。
母亲在家。
厨房里的那张餐桌,对了,是前年购置的胡桃木餐桌。母亲去逛伊势丹,看中这张餐桌后,让他们寄来商品目录。将桌子送到家里来的是一家类似于德尼罗那样的搬运公司。弟弟一下子跳坐在餐桌上,母亲为此生气了很久。
思绪怎么也不能停止。
我怯怯地望了一下母亲。母亲到底是人,所以就连我在胎儿和婴儿时看不见的、只有感觉的记忆,都会一起挤着推着涌入我的脑海里。汹涌而来的混乱,只管随着记忆的碎片一起跃动。
“你怎么了?朔美,怪怪的!”母亲说。
“什么地方怪怪的?”我望着母亲。
“你的脸色很无精打采的样子,像小时候一样。”
“是因为我刚睡醒吧。”我走进厨房,回忆像洪水一样涌来,每一个片段都好像在责怪我将它们忘却了一样,不断地打出信息……我一边泡着咖啡,一边对这种排山倒海一般涌现的回忆方式感到不知所措。
仔细找一找,头部被撞后的记忆就像在面包上涂一层薄黄油一样微妙地、香味十足地自然而然重新涂在我的脑中。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过于鲜明,过于容易理解。直到昨天我还是用手在探摸着、凭着直觉存活于“今天”,与此相比,现在我感到很沉重,感觉就像行走时手上提着好几本百科大辞典。一想到以后要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就觉得有些可怕,又觉得好像占了便宜。同时,我觉得这样的情形其实用不着很在乎,可以自然地应付过去。
我为母亲端了一杯咖啡,一边在心里暗暗感谢给我带来这种状态的娜迪亚和阿加,一边上二楼准备继续读那本书。
我走到楼梯上时,不料弟弟站在那里。
他一脸诧异地望着我。
脸上流露着畏惧似的神情。
我正要问他怎么回事,他抢先问我:“你想起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我很惊讶。
我拼命地集中精神,不让用“弟弟”这个标签储藏着的信息,即从出生的那天早晨起到塞班岛的所有信息塞满我的脑海。
“我是在担心。我刚才感觉到家里旧的阿朔姐和新的阿朔姐突然分裂成两个人,然后又合在一起了。”
我心里想:不要把人分成什么新的旧的,还有什么合成一体的,说得像玩具一样,怪没有礼貌的。但是,想到他能够如此分明地感受到我现在的状态,我就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告诉我,他很理解我。
记忆如同照前后身的镜子一样,在拼命地展示着它的能力。有的人在这种记忆力的作用下很可能会发疯,但我对那样的状态却感到非常稀罕,希望尽可能地记录下来。
人的头脑就好比是一台有着惊人容量的计算机,甚至还具备着一种将不需要或不适合自己的东西贮藏起来的功能。这并不是什么比喻。如果光输入好事,头脑里就会光考虑高兴的事情,连带着人的面相也会改变,这种说法未必是谎话。而且,只要不输入否定性的消极的东西,那么成功啦、修正阴暗往事的遐想啦,总之是修改程序之类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做到的。可见,人脑构成的电脑是很机械的,非常精确,又诚实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