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故事(第2/3页)
你脸都白了,毛利西奥。我们再喝点白兰地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跟卢西奥说起这个梦时,他脸色也有点苍白。他只对我说了句:“你怎么能记住那些细节的?”他跟你不一样,你总是彬彬有礼,他对我跟他讲的事却似乎总想抢着发言,好像害怕我会一下子忘记梦的其他部分似的。但是,还有一些东西没讲到。我刚刚跟你说,运河的水流让尸体打着转,耍着它玩,迟迟不将它带到我旁边来。在岬地边,我等着尸体几乎在我脚边漂过的那一刻,好看清他的脸。它又转了一圈,一只胳膊软软地摊着,好像还在游泳似的,月光钉在它胸前,咬住它的肚子和苍白的双腿,将仰面躺着的溺死者照了个一览无余。离得好近,我一弯腰就能抓住他的头发,离得好近,我认出了他是谁,毛利西奥,我看见他的脸,我叫出了声,这声尖叫将我一把推出迷梦之外,让我猛地惊醒,这声尖叫让我喘息着喝下水罐中的水,我惊恐而迷茫地明白过来我已经不记得那张刚刚认出来的脸是什么样了,而他却还会顺流而下,我闭上眼,我想回到水边、回到梦境边缘,我努力回忆,我想着某种自己内心深处在排斥的东西,但是,完全没用。总之,你也知道,人过后就会释然,白天的生活无比润滑地连轴转,各种节目精彩纷呈,那个周末,你来了,卢西奥和其他人也来了,我们一整个夏天都过得开心惬意。我记得,你后来去了北方,河口三角洲下了很久的雨。最后,卢西奥在岛上待烦了,雨呀什么的都让他失了活力。突然,我们看着彼此,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这样看着彼此。之后,下象棋或看书成为我们各自的避难所,我们开始厌倦了种种毫无益处的退让妥协。当卢西奥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发誓再也不会等他来了,我叫我的所有朋友,连同那个一天天封闭、一天天死去的青葱乐园,统统都去见他们的鬼。但是,虽然有些人察觉到了,在一句无可挑剔的“再见”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卢西奥却总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我也总是在码头等着他,我们总是看着彼此,却似乎时空远隔,仿佛还真的身处在那另一个越来越遥远的世界,那个他固执地回来寻找、我几乎是不情不愿地坚守着的可怜的失乐园。你从来没太疑心过这些事,毛利西奥,你泰然自若地在北方某条涧溪中消暑,但是那年夏末……你看到那月亮了吗,在那边?它开始在灯芯草中升起来,马上就要照上你的脸了。在这个时候,河流的潺潺水声大了起来,很有意思,也不知这是因为鸟儿都静下声来了,还是因为某些声音在黑暗中就是会更加响亮。你已经看见了,不把这刚刚跟你说的讲完就不对了。今天晚上,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跟我把梦境讲给卢西奥听的那天晚上越来越一致了。连座位都是一样的,你现在坐的躺椅就是卢西奥那时的位子,他在那年夏末过来,也跟你一样一言不发,他以前可是说个不停的,当时却只是喝着酒任时间流逝,他也许是无病呻吟,也许是在怨恨着这种虚无,这满心满眼的虚无,它纠缠着我们,我们却无从抵抗。我认为我们之间并没有仇恨,那还称不上仇恨,但比仇恨更糟糕,那是一种腻味感:我们的过往岁月仿佛一场风暴或是一朵向日葵,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认为那曾是一柄长剑,什么都可以,反正不是那种厌烦的情绪,不是那个阴沉、肮脏、像眼中的白翳一样蔓生的秋日,而那时,就在那过往情怀的中心,却生出了一种腻味感。我们在岛上走来走去,亲切而有礼,小心不要伤害彼此;我们在枯叶上走着,在河岸边那沉沉的、厚厚的枯叶上走着。有时候,沉默会让我产生错觉,有时候,则是一句声调熟悉的话语。也许,卢西奥也常常跟我一起跌入旧时习惯铺就的陷阱中,那些陷阱毫无益处却狡猾诱人,直到一个眼神或是希望独处的强烈愿望让我们再次直面彼此,依然亲切有礼,依然格格不入。然后他对我说:“今晚真美,我们走走吧。”就像你和我现在就可以做的那样,我们从游廊上下去,往那边走,那边的月色会直入你眼中。我不太记得那条路了,卢西奥一直走在前面,我则踩着他的脚印,再次碾碎枯死的树叶。不过,我应该开始渐渐认得出甜橙树间的小路了。也许得再过去一点,在最后几座庄园和灯芯草地旁边。我知道,在那一刻,卢西奥的身影就成了这场步步重合、夜夜相同的场景中唯一不吻合的东西。一切都没变,所以,当灯芯草退开去,月光下伸入运河中的岬地和在黄色烂泥上打滑的波浪映入眼帘,这时的我却并不惊讶。在我们背后的某个地方,一颗烂熟的桃子掉下来,落地的声音有点像一击耳光,有股说不出的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