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西螈(第2/3页)

不过,它们其实与我们很接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在成为一只美西螈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我在第一次接近它们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与大多数人的认知相反,一只猴子酷似人类的五官恰恰显示出它们与我们之间的差别之大。美西螈与人类之间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这却正向我证明了我的感觉是对的,我没有光看表面。虽然那一只只小手一般的爪子……但是,壁虎也有那样的爪子,而壁虎跟我们可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我觉得差别是在于美西螈的脑袋,那个镶着金黄色小眼睛的玫瑰色三角形。那玩意儿对一切冷眼旁观,洞悉于心。那东西在抗议。它们可不是无知牲畜。

要越想越玄乎似乎很容易,简直是必然的。在美西螈身上,我开始看到一种变异,但这种变异还没能将某种神秘的人类气息尽数祛除。我想象着它们是有自我意识的,却被这副躯壳所困,注定永远陷入无底的沉默、绝望的沉思。它们那种没有焦距的目光,那双虽然冷淡漠然却无比机敏的金色小圆球,深深看着我,仿佛传达着一个讯号:“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惊觉自己正低声呢喃着一些安慰的话语,传达出一些天真的希望。它们还是看着我,一动不动,只有玫瑰色小芽状的鳃不时蓦地绷直。在那一刻,我仿佛感到一阵隐痛,也许,它们看见了我,感觉到我正努力探入它们生命中最不容侵犯的部分。它们不是人类,但是我从未曾找到过任何动物跟我自身有这么深切的关联。美西螈仿佛在为什么事情做着见证,有时候,又像是可怕的审判者。在它们面前,我自觉卑微、下贱,那透明的眼眸中有一种惊人的纯净。它们是幼虫,但是,“幼虫”这个词也意味着伪装真我的面具,还可以表示凭空而生的幽灵。那一张张阿兹特克式的脸庞,没有表情,却有种噬骨的残忍,在那背后是什么在等待着它的时辰到来呢?

我怕它们。我觉得,我要是感觉不到还有其他游客和门卫在旁边,我大概不敢一个人跟它们待在一起。“您要用目光把它们吃下去了。”门卫笑着对我说,他大概猜想我有点儿不正常。他没发觉其实是它们在用目光慢慢吞噬我,带着一种金黄色的嗜血残忍。离开水族槽,我除了想着它们再不干其他事情,就像是它们在远方对我发出感应。我开始每天都去,晚上则幻想着它们就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慢慢往前伸出一只爪子,立马就会碰上另一只美西螈的爪子。也许,它们的眼睛在暗夜中也看得见,而白天,对它们而言,一样没有尽头。美西螈的眼睛是没有眼睑的。

现在,我已明白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每天上午,我每次在水族槽前弯下腰来,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一些。它们在受苦,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能感受到这种无言的痛苦、水底的酷刑。它们在窥伺着什么东西,一片久已失去的领地、一段过去的自由时光,那时的世界都归美西螈所有。这种表情如此可怕,它可以打破它们那张石头一样的脸上强装出的淡漠,它一定是传递着某种痛苦的讯息,证明它们在这水中地狱里经受着这种永生的刑罚。我徒劳地想要证明,我自己的感觉在美西螈身上投射出了某种并不真实的意识。它们和我都知道这一点。因此,发生的一切都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脸贴在水槽的玻璃上,我的眼睛正再次尝试进入那双没有虹膜、没有瞳孔的金黄眼眸中的秘境。我看着极近处一只美西螈的脸,它一动不动地待在玻璃旁。突然之间,毫无意外地,我看见我的脸顶在玻璃上,我看见它在水族槽外,我看见它在玻璃的另一边。然后,我的脸移开,我就明白了。

只有一件事很奇怪:我还像以前一样思考,能明白一切。发现这一点,在一开始就像是被活埋的人在坟墓中清醒时一样叫人恐慌。槽外,我的脸又靠近了玻璃,我看见我抿着双唇的嘴,我正努力想弄懂美西螈。我就是一只美西螈,我现在立刻明白,要弄懂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站在水族槽外,他的思想是槽外的思想。我了解他,我就是他,但我也是一只美西螈,我身处在我的世界中。恐慌是因为——就在那一刻,我明白过来——我认为自己被囚禁在一只美西螈的身体里,我转生成螈,却带着人类的思想,被活埋在一只美西螈体内,不得不神志清醒地与这些毫无灵智的生物一起生活。但是,当一只脚擦过我的脸,当我稍稍移过身子就看见我旁边有一只美西螈在看着我,我知道它也能明白一切,无法交流,但却心知肚明,那恐慌便因此消失了。也许,我也在它体内,也许我们大家都像一个人类一样思考着,只是有口难言,只能靠着我们眼中的金黄色光芒,看着贴在玻璃上的人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