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高速(第2/8页)

有时会出现一个外国人,在车辆中迤俪而来,他来自公路的另一侧或右方外围的行列,带来一个可疑的消息,在数公里长炙热的距离内车车相传。外国人对自己带来的消息颇为得意,乘客们急不可耐地打开车门加以评论。不久响起一声喇叭或引擎启动的声音,外国人急忙离开。只见他在车群中曲折穿梭,跑回到自己的车上,否则理所当然地会引起公愤。整个下午就这样先后流传着许多说法,先是说在科贝伊附近一辆弗罗里德撞上了一辆双马力,三人死亡,一个孩子受伤;又说是一辆雷诺行李车压扁了一辆满载英国游客的奥斯丁,又被一辆菲亚特1500撞上;还有人说是从哥本哈根乘机抵达的旅客所搭乘的一辆奥利游览车翻了。工程师认定这些全部或几乎全部不可信,但肯定在科贝伊甚至在巴黎近郊发生了严重的事故,不然交通不至于瘫痪到如此程度。开阿丽亚娜的农家夫妇在蒙特霍一侧有一处庄园,他们对这一带很熟悉,说以前有个星期天曾经堵了五个小时,可现在看来这点时间简直算不了什么。太阳正向路的左方下降,把最后的橙色光芒倾洒在每个人身上,晒得金属滚烫,人眼昏花。背后的树木始终不曾退出视野,远处隐约可见的车影迟迟不肯挨近,使人无法确信车流是不是真的在移动,哪怕只是微弱的进展,哪怕只能停停走走猛踩刹车,永远是头挡,永远是令人沮丧地从头挡到熄火,脚刹,手刹,停车,一遍一遍又一遍。

在某个时刻,静极思动,工程师决定利用一次格外漫长的停顿到左边的车队里逛逛,在王妃背后他看见一辆DKW,另一辆双马力,一辆菲亚特600。他在一辆德索托边上停下来,和那位心急如焚的游客交流感想,他来自华盛顿,几乎不懂法语,但他必须在八点钟准时赶到歌剧院,你知道,我妻子一定急死了,见鬼,又天南海北地聊了几句。这时候一个推销员模样的人从DKW上下来,告诉他俩刚刚有人传来一个消息,一架“派柏幼狐”坠落在公路上,死了不少人。但美国人对什么派柏幼狐毫不关心,工程师也顾不得这些,他已经听见喇叭响成一片,赶忙跑回404,顺便把新闻转达给陶奴斯里的两个男人和203里的夫妇。他把最详细的版本留给王妃上的姑娘,一边讲着,车辆缓缓前进了几米(现在王妃比404稍微落后些,过一会儿可能会领先,但这十二行实际上是齐头并进,仿佛有一位看不见的宪兵在高速公路的尽头维持进度,保证没有人能够超前)。派柏幼狐,小姐,是一种小型观光飞机。噢。怎么想的,偏要在星期天下午撞到公路上。这事闹的。哪怕车里不这么热也好啊,要是右边的树能最终转到背后去,要是里程表的尾数能落进那个小黑孔里就好了,别老这么没完没了地悬着。

在某个时刻(天色开始缓缓地暗下去,远处的车顶染上一层淡紫),一只白色的大蝴蝶落在王妃的挡风玻璃上。在它停歇时短暂而完美的瞬间,姑娘和工程师对它的翅膀赞叹不绝,然后无限留恋地看着它飞走,飞过陶奴斯、老夫妇的紫色ID,飞向从404已经看不到的菲亚特600,朝着西姆卡折回,避开一只徒劳地试图抓住它的手,在阿丽亚娜上方友善地拍打翅膀——车里的农家夫妇像是在吃着什么,最后飞向右边不见了。入夜的时候车流破天荒地前进了一程,几乎有四十米之多;工程师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里程表,6的一半已经不见了,7冒出来挂在上方。几乎人人都在听广播,西姆卡上的人把音量开到最大,哼着摇摆舞曲扭动身体,连整个车子也随之晃动不已;修女们在数念珠;陶奴斯上的男孩脸贴在玻璃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玩具车。有时候(已经夜深了)外国人会带来更多自相矛盾的消息,与先前已经被人遗忘的那些一样:不是派柏幼狐,是一位将军的千金驾驶的滑翔机;确实是一辆雷诺行李车压扁了一辆奥斯丁,但不是在朱维斯,而是在巴黎城边上;一个外国人告诉203的夫妇,高速公路的碎石路面在伊格尼发生塌陷,已经有五辆车前轮陷进裂缝而翻了车。关于自然灾害的解释也传到了工程师这里,他耸耸肩没作评论。晚些时候,回想着夜幕降临后的几个小时,从那时起人们终于可以呼吸得舒畅些,他记得曾经从车窗伸出胳膊去敲王妃的车厢,叫醒伏在方向盘上入睡的姑娘,她已经不在乎有无新的进展。约摸在半夜,一位修女怯生生地给他送来一块火腿三明治,猜想他一定饿了。工程师出于礼貌收下(其实他觉得恶心),并征得许可与王妃上的姑娘分享。她接过三明治,连同左边DKW上的推销员递过来的一块巧克力一起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不少人都离开重新变得闷热的车子,因为又连续几个小时没有动弹。人们感到口渴,柠檬汽水、可口可乐,连车上带的葡萄酒的瓶子都空了。203上的女孩先抱怨起来,于是军人和工程师跑下车,和女孩的父亲一起去找水。在西姆卡前面——那里头的人似乎有了广播就不饥不渴——的一辆博琉里,工程师遇见一位眼神不安的中年女士。没有,没有水,但是可以给孩子几块糖。ID里的夫妇商量了一下,老妇人把手伸进手提包里,掏出一小听果汁。工程师表示感谢,又询问他们是否饥饿,他或可效劳一二;老先生摇摇头,而老妇人好像无声地表示赞同。晚些时候,王妃上的姑娘和工程师一起到左边的车队里探察,带回了几块饼干送给ID上的老妇人,恰好赶在一阵急风骤雨似的喇叭声里跑回自己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