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天空(第6/7页)
不出所料,在那段日子里母亲觉得我愈发憔悴,并毫不掩饰地抱怨我所表现出的无法解释的漠然。这种态度使我可怜的女友受到伤害,而且必将使我彻底失去先父挚友们的庇护,多亏了他们我才能在证券业获得一席之地。对这样的话只能用沉默来回应,几天后再拿上一盆新的庭院植物,或者买毛线的打折券出现。伊尔玛最善解人意,她一定单纯地相信婚姻会使我迷途知返,而最近一段时间我几乎就要成全她的心愿,但我无法拒绝那样的希望,希望有一天拱廊街区的大恐慌将终结,回家不再是一种逃避,一种对安全的渴求,这渴求在母亲叹着气望着我或在伊尔玛带着娼妓的笑容端上一杯咖啡时就立即消失。那时候我们正处于全然的军事独裁之下,但人们仍为着世界大战渐至尾声而兴奋。市中心几乎每天都会爆发游行,庆祝盟军的节节胜利和欧洲各首府的光复。警察忙于袭击大学生和女人们,商家匆匆降下金属帘门,而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新闻报》总部样刊栏之前聚集的人群。我不禁自问面对可怜的伊尔玛坚持不懈的笑容,行市盘之间令人汗透衬衫的湿热,自己还能撑多久。我开始感觉到拱廊街区已经不再是欲望的归宿。想当初只需随意走进一条街道,在某个街角柳暗花明,毫不费力地临近胜利广场,在那一带小巷里的商铺和覆满灰尘的门厅之间赏心流连,在最合宜的时候走进维维安拱廊街寻找若西亚娜,或者突发奇想,先去帕诺拉马拱廊街或王子拱廊街走走,然后再不无恶意地从交易所旁边绕回来。如今迥然不同,像那天早晨在古埃姆斯通道(从远处闻起来像锯末,像漂白剂)闻到的咖啡浓香,这种慰藉也不可复求。我很久之前就开始接受这个现实,拱廊街区不再是世外桃源,但同时仍抱有一线希望,相信自己能摆脱工作和伊尔玛获得自由,轻而易举地找到若西亚娜的街角。我每一分钟都渴望着回去:不管是面对报刊栏,和朋友们在一起,还是在家中庭院里,特别是当夜幕降临,在那边将点燃汽灯的时候。然而有一种东西拖住了我的步伐,把我留在母亲和伊尔玛身边,是一种模糊的确信,认为拱廊街区已经不再等待我的出现,大恐慌的力量莫之能御。每日里行尸走肉一般进出银行和商家,忍受着买进卖出证券的日常工作,忍受着不绝于耳的马蹄声,那是大队骑警赶去镇压在庆祝盟军告捷的群众,我对自己能否再次摆脱这一切几乎丧失了信心,以至于重返拱廊街区的时候甚至近乎恐惧。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陌生和疏远的感觉。我躲到一间车库的门口,看行人走过,任时间流逝,头一次有这种经历,被迫一点点接受从前自认为属于自己的一切,街道和车辆,衣服和手套,庭院里的落雪和商铺里的人声,直到又一次惊艳,在科尔贝拱廊街遇见若西亚娜,她蹦着跳着亲吻着告诉我,已经没有什么洛朗,街区夜夜欢庆噩梦的终结,所有的人都问起我。好在洛朗总算是完了,可我究竟去了哪里连这都不知道,很多事情,很多吻。我从未这般渴求她,我们从未这般彼此相爱,在她房间里,我从床上伸出手就能碰到的屋顶下,爱抚,闲话,过往岁月的柔情絮语,直到夜色渐渐笼罩了阁楼。你说洛朗?其实是一个卷发的马赛人,一个卑鄙的胆小鬼,藏在自家的阁楼上,他就是在那里刚刚又杀害了一名女性,向破门而入的警察绝望地求饶。他名叫保罗,这个畜生,你想想看,他刚杀死第九个受害者,被拖进押运车,第二区出动了全部警力毫不情愿地保护他,否则他会被人群撕碎。若西亚娜已经有充足的时间来习惯这一切,将洛朗从形象淡漠的记忆中埋葬,但对我而言却太过突兀,难以置信,直到她的快乐感染了我,使我确信再没有什么洛朗,我们又可以在拱廊街街巷间漫步,不必担心门廊里的阴影。我们有必要一起出去庆祝重获自由,而且已经不再下雪,若西亚娜想要去皇宫街的拱窗走廊,在洛朗作祟的日子里我们从未去过那里。我们唱着歌沿珀蒂·尚普大街而下。我许下诺言,当天晚上要带若西亚娜周游街上的夜总会,最后回到我们的咖啡馆,在那里借助白葡萄酒的力量,她将原谅我所有的薄情和隐匿。
在短暂的几个小时里,我为着拱廊街区的幸福时光而肆意畅饮,成功地说服自己大恐慌已经终结,我已完好无损地回到灰浆与花环的天空下;与若西亚娜在拱窗走廊翩翩起舞,彻底摆脱这种飘摇无主状态带来的压力,在我最好的生涯里重生,远离伊尔玛的客厅,远离家中的庭院,远离古埃姆斯通道差强人意的慰藉。此后与琪琪、若西亚娜和老板开怀交谈时,我仍未得悉那个“南美佬”的结局,即使到那时我仍未想到,自己正在经历的不过是往昔的延宕,是最后的美好时光;他们提到“南美佬”的时候带着嘲弄的冷漠,就像谈论街区里随便一个怪人,只是用来填补聊天中的空隙,并很快被更有趣的话题所取代。“南美佬”在旅店房间里的死亡不过是一条顺道提及的消息,琪琪已经把话题转到将在碧特街一家磨坊里举办的派对。我努力打断了她,向她询问一些细枝末节,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为什么这样做。从琪琪那里我了解到若干琐碎的细节。“南美佬”的名字原来是一个法国姓氏,被我随即忘却,他在福布格·蒙玛特大街突然发病。琪琪在那里的一个朋友告诉她这一切,孤独、昏暗的烛光照在堆满书籍和纸张的壁桌上,那只灰猫被他的朋友收养,旅店老板的怒气,因为后者正在期待泰山大人的来访却赶上了这种事,无名墓地,遗忘,碧特街磨坊里的派对,马赛人保罗的被捕,普鲁士人的无礼,是时候给他们点教训了。就像从花环上除去两朵干枯的花,我渐渐从这一切里摘出来两起在我看来彼此呼应的死亡,“南美佬”和洛朗,一个死在他旅馆的房间里,一个消失在虚无中,被马赛人保罗所取代。二者几乎是同一个死亡,在街区的记忆里一去不返。在那天晚上我仍然相信一切都能回到大恐慌之前,若西亚娜在她的阁楼里再一次回到我的怀抱,分手的时候我们约好去派对和郊游,只等夏天来到。然而街上结了冰,战争的消息迫使我每天上午九点都要出现在交易所;凭着那时在我看来一种值得嘉奖的克制力,我强迫自己不去想我那失而复得的天空,在工作到恶心之后和母亲共进午餐,感谢她使我恢复健康。整个星期里我忙于与证券搏斗,无暇他顾,顶多抽空跑回家冲个澡,换上的衬衫没几分钟又会湿透。原子弹投在广岛,在我的客户中间引发了恐慌,亟需展开一场漫长的战役来抢救那些最危险的股票,在这个纳粹节节败退,独裁者螳臂当车般徒劳挣扎的世界上找到一个光明的前景。当德国人宣告投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人们都拥上街头,我以为自己可以喘息一下,但每天早晨都有新的问题摆在面前。那些日子里我和伊尔玛结了婚,在此前我母亲几乎犯了心脏病,所有的亲戚都归咎于我,或许他们是对的。我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既然拱廊街区的大恐慌已经终结,为什么还不能和若西亚娜相聚,重新徜徉在我们的石膏天空下。我猜想是工作和家庭责任束缚了我的脚步。我只知道作为一种慰藉自己偶尔会走到古埃姆斯通道,眼神空洞地向上打量,喝着咖啡,回想那些个下午(每一次回忆虚幻感都多了一分),我只需漫无目的地游荡一阵就能到达我的街区,在暮色中的某个街角找到若西亚娜。我从不愿承认花环已经彻底收结,我再也不能在拱廊街或街巷间与若西亚娜相遇。有段日子我总会想起“南美佬”,在乏味的反复思忖中我编造出一个慰藉,似乎是他为我们杀死了洛朗,也藉着他自己的死亡杀死了我;我借助理性告诉自己,不是这样,是我夸大其词,随便哪一天只要我回到拱廊街区,就能找到若西亚娜,她会为我长久的失踪而惊讶。就这样时光流逝,我呆在家里喝着马黛茶,听着伊尔玛说话(她即将在年底分娩),意兴索然地盘算等到大选的时候该投庇隆还是坦博里尼的票,要不要投弃权票或者索性呆在家里,喝着马黛茶,看着伊尔玛和庭院里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