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赫伯特·特鲁钦斯基的背脊(第4/6页)
赫伯特在施塔布施那里当侍者。施塔布施是“瑞典人”酒店的老板。酒店在新教的海员教堂对面,来客多半是斯堪的纳维亚人,这点从“瑞典人”这块招牌上就可以猜到。不过,也有从这个自由港来的俄国人和波兰人、霍尔姆的装船工以及刚开进港口停泊的德国军舰上的水兵。在这个真正可谓国际性的酒店里当侍者,是不无危险的。赫伯特在去新航道之前,在“奥拉跑马场”当过侍者,仅仅由于在那个三流舞场里积累的经验,才使他能够用郊区方言掺上一句半句英语和波兰语,镇住“瑞典人”酒店里各种语言的喧闹声。然而事与愿违,每月总有那么一两回,人家免费用救护车送他回家。
遇到这样的情况,赫伯特就不得不俯卧在床,呼吸困难,因为他体重一百公斤,而且还得一连躺上数天。在这样的日子里,特鲁钦斯基大娘一个劲儿地骂他,却又不顾疲劳地照料他。每逢她重新扎好发卷之后,总要拔出一根织针来,敲他的床对面挂着的一个玻璃镜框。镜框里是一幅修过的男人照片,这个男人目光严肃而呆滞,长着小胡子,有点像我的照相簿第一页上那个蓄小胡子的人。
不过,特鲁钦斯基大娘用织针指着的这位先生,不是我家的人,而是赫伯特、古丝特、弗里茨和玛丽亚的父亲。
“总有一天你会像你父亲一样完蛋。”她挖苦呼吸困难、痛苦呻吟着的赫伯特。可是,她从来也不明说,黑漆镜框里的那个男人到哪儿去找死的,后来又怎么完蛋的。
“这次是怎么回事?”两臂互抱的灰白头发的耗子脸要知道个究竟。
“同以前一样,瑞典人和挪威人呗!”赫伯特侧转身子,床嘎嘎地响。
“同以前一样,同以前一样!别装得好像永远只会是他们干的。最后一次,不是训练舰上那些家伙干的吗?叫什么来着?说呀!对,‘施拉格特’号的。我不是说了吗,这次是怎么回事?你偏说是瑞典人和挪威人!”
赫伯特的耳朵——我看不见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这些该死的水兵,老是瞎吹牛皮,仗势欺人!”
“你让他们去好了,都是些娃娃。关你什么屁事。他们下船休假时,我在内城见到过,看样子都很规矩的嘛!你准是又同他们谈自己对列宁的看法了。人家谈西班牙内战,你准是又插嘴了,是不是?”
赫伯特不再回答,特鲁钦斯基大娘拖着脚步走进厨房喝她的麦芽咖啡去了。
赫伯特背脊上的伤愈合后,是允许我看的。他坐在厨房里的椅子上,背带搭在大腿上的蓝餐巾上,慢慢地脱下羊毛衫,好像有什么难办的想法使他犹豫不决似的。
脊背圆滚滚的,肌肉不停地上下移动。就像是一片粉红色的田地,播满了雀斑。肩胛骨以下,埋在肥肉里的脊骨两边,长满红狐色浓毛,鬈曲地往下爬,最后消失在他夏天也穿的衬裤里。从衬裤裤腰往上直到脖子的肌肉,整个脊背满是一道道的伤疤,切断了浓毛,灭除了雀斑,鼓起的、皱皱巴巴的、天气转变时发痒的、各种颜色的伤痕,从蓝黑色直到白中带绿。他允许我摸这些伤疤。今天,我躺在病床上,几个月来,眺望窗外,观察着疗养与护理院的外楼①和楼后的奥伯拉特森林,并且一览无遗。我想知道,在这些日子里,我可以摸的究竟是什么,那种同赫伯特的伤疤一样坚硬、一样敏感、一样使人糊涂的究竟是什么?这是某些姑娘和妇女的那个部位,是我自己的那个部位,童子耶稣的石膏“洒水壶”,以及两年前那条狗从黑麦地里叼来给我的那截无名指。一年以前,我还保存着它,放在一个密封大口玻璃瓶里,虽然摸不到,却完整而清晰可见②。因此,现在我只要拿起鼓棒,这个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历历在目,我可以一一数出来。每逢我要回忆赫伯特·特鲁钦斯基脊背上的伤疤时,我便敲着鼓,面对大口玻璃瓶里的指头坐着,用敲鼓来帮助回忆。每逢我想再现一个女人的形体的时候——这种情况是不常有的,由于女人那个像伤疤似的部位不足信,因此我虚构出来的总是赫伯特·特鲁钦斯基的伤疤。换一种说法,我也能讲清楚的:当我第一次摸我朋友宽背脊上那些隆起的伤疤时,它们就已经答应我熟悉和暂时占有那种女人准备相爱时短暂地出现的东西。同样,赫伯特背上那些标记当时就答应我日后会摸到那截无名指。而在赫伯特的伤疤向我许愿以前,从我三岁生日那天起,我的鼓棒就已经答应我日后会摸到伤疤、生殖器官以及无名指。可是,我还要继续往上追溯:当我还是胎儿时,当奥斯卡根本不叫奥斯卡的时候,我玩自己脐带的游戏,就已经答应我将来会摸到鼓棒、赫伯特的伤疤、年轻和中年妇女有时要爆发的火山口以及无名指,还有就是从童子耶稣的“洒水壶”直到我自己的这件东西,我坚定不移地挂在身上,它是我的无能和有限可能的变幻莫测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