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刺猬(第3/6页)
蔡德勒太太坐在一把圈手椅上,椅面光滑,无气味,事后证明是真皮革。她身穿灰色服装,裁制成运动式,勉强合身。裙子缩到膝盖以上,露出三指宽的内裤。她并不把往上缩的裙子拉拉好,而奥斯卡也发现,她的眼睛是哭肿了的。所以,我不敢作自我介绍并向她问候几句。我无言地一躬身,在快直起腰之前扭头向蔡德勒望去。他用大拇指一指,短促地咳嗽几声,就算作向我介绍了他的太太。
房间面积大,呈正方形。屋前的那棵栗子树使房间变得昏暗,也使它变大或变小。我把箱子和鼓放在门口,拿着迁居申报表走近蔡德勒,他正站在两扇窗户之间。奥斯卡听不到他走路的脚步声——这一点我以后还要补叙,他是踩着四块地毯走过去的,地毯一块比一块小,一块压着另一块的边,地毯边颜色不同,有的有流苏有的没有,构成了五彩的台阶。最低一级棕色里带点淡红,从墙根开始铺开去。第二级是绿色的,大多数面积被家具所占,如沉重的碗橱,放满几十只利口酒杯的玻璃柜,还有夫妻的大双人床。第三条地毯,蓝色,有图案,从一角铺到另一角。第四条是葡萄红的维罗呢地毯,它的任务是承受一张蒙上蜡布保护桌面的圆形可伸缩餐桌,以及四把用间距有规则的金属铆钉铆住的皮面椅子。
还有许多地毯,原非壁毯,却挂在墙上,或者被卷起来,懒洋洋地躺在墙根下。奥斯卡推测,刺猬在币制改革以前做的是地毯交易,币制改革以后,他的地毯就没有销路了。
开窗户的墙上,在两块东方风味的小地毯之间,挂着一个镶玻璃的镜框,里面是一幅俾斯麦侯爵的肖像。这是房间里唯一的一幅画。刺猬满满登登地坐在这位宰相下方的一把皮面因手椅里,看上去有点像俾斯麦的亲属。他从我手里接过迁居申报表,警觉地、吹毛求疵地却又不耐烦地细看这份官方印制的表格的正反两面。他的妻子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不料惹得他大发雷霆,使他越来越像那位铁血宰相了。圈手椅一口把他吐了出来。他站在四条地毯上,把表格举在一侧,用空气填满他的身子和背心,接着一跃踩到第一条和第二条地毯上,把下面的一番话倾倒在正低头做针线活的他的太太身上:谁在这里讲话我又没有问到他谁都不准讲除了我我我!不许再出声!
蔡德勒太太顺从地控制住自己,不再出声,埋头做针线活。这样一来,踩在地毯上的刺猬就束手无策了,但他仍要人相信他这一通发作必须有回响,随后渐渐消失。他一步跨到玻璃柜前,打开柜子,弄得它丁当直响,小心翼翼地叉开手指夹起八个利口酒杯,又小心翼翼地把夹满玻璃杯的手从柜子里退出来而不致碰坏那些杯子,像一个有七位客人的东道主,要亲自做一番手脚灵巧的表演供来宾消遣。他一小步一小步地朝绿瓷砖连续燃烧炉走去,突然忘掉了自己应当谨慎小心,把手里那些一碰就碎的货色朝冰冷的铸铁炉门扔去。
这个场面要求蔡德勒必须准确地扔中目标才行。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镜后面的眼睛却看着他的太太。而她呢?已经站起身来,站到右窗户下朝针眼里穿线。他砸碎玻璃杯后一秒钟,他的太太把线穿进了针眼,这可需要双手保持平稳,是件挺难的事呀!蔡德勒太太回到还暖和的圈手椅前,坐下来,裙子又缩上去,露出三指宽的粉红色内裤。刺猬探着身子,急促地喘息着然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的太太朝窗户走去,接着穿针眼,随后走回去。她刚坐下,他就伸手到炉子背后,拿出一个铁皮簸箕和一把扫帚,扫拢玻璃碎片,把簸箕里的这些垃圾倒在一张报纸上,报纸的一半已经被利口酒杯碎片所占据,再没有地位来盛放第三次动怒后的碎片了。
假如读者认为,奥斯卡在扔碎玻璃的刺猬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曾在多年间唱碎玻璃的奥斯卡,我不能说诸君毫无道理。我当初也爱把一肚子怒火化作玻璃碎片,不过,谁也不曾见到我事后又操起铁皮簸箕和扫帚!
蔡德勒清除掉他的怒火的遗痕之后,又坐到圈手椅上去。奥斯卡再次把刺猬两手伸进玻璃柜去时落在地上的迁居申报表递给他。
蔡德勒在表格上签了名,并且让我明白,在他的寓所里必须保持秩序,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不行的。他说,十五年来他一直是代销商,理发推子代销商,他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理发推子!
奥斯卡自然知道什么是理发推子,他在房间的空气里做了几个动作来说明,让蔡德勒看出我正在操作理发推子。他的大胡子修剪得很不错,让人看出他是个很不错的代销商。他又告诉我他的工作日程:出门一周后在家待两天,永远如此。随后,他便失去了对奥斯卡的兴趣,像刺猬似的坐在浅棕色的皮圈手椅里吱吱响地前后摇着,眼镜镜片一闪一闪,不知是有还是没有缘故地说着:行行行行行。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