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7(第3/3页)
电影结束了,重又大放光明,寥寥的几个观众离了座。露茜站起来,一面从膝盖上抓起她那件栗色大衣,把手伸进一只袖子里去。我神速地把帽子戴上以免她发现我光光的脑袋,一句话也不说,就帮她把第二只袖子穿上。她匆匆瞥了我一眼,没开口,可能最多只是微微动了动头,但我弄不清那是表示谢意还是一个完全无意识的动作。然后,她挪着小步从椅子空行里出来。我自己敏捷地穿上了卡其军大衣(它太长了,肯定极不合身),紧紧步她后尘。还没有走出电影院我就跟她搭上了话。
似乎在她身边待着的这两个钟头——一心总想着她,使我捉摸到了她的波长:我忽然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好像认识她已久。我并没有像惯常那样拿玩笑或怪论而是以非常自然的方式——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打开了话匣。因为以前在姑娘们面前,我总是在假面具重压下栽跟斗。
我问她住在哪儿,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常去电影院。我告诉她我在矿下干活,简直累死人,要隔很久才能出来一次。她说她在工厂工作,住在一所女工公寓里,必须在十一点以前回去,还说她常看电影,因为她不喜欢舞会。我对她说我很乐意常陪她上电影院,只要她哪个晚上空了就行。她说她习惯一个人去。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她生活不如意。她点点头。我对她说我的生活也并不快活。
再也没有比同病相怜(哪怕有时只是误以为同病)更能使人与人相互接近的了。这种平和的投缘气氛可以消除一切恐惧和警惕心理,无论高雅还是粗俗,人人都会理解这种投缘,因为这种气氛最容易使人相互接近,然而十分难得,实际上必须摆脱那种思维定势——包括一些有意做给人看的手势和动作,完全朴朴实实才行。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会做到这样的(突发地,事先并没有想好),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达到了这种境界,而我以前却总是先摆出假模假式的面孔,然后像个瞎子跟着这种面孔一步一步摸索;如今我对这些已经一无所知。但是当时我似乎灵性大开,竟神奇地运用自如。
我们互相倾诉自己的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一起步行到她的公寓,又在那里耽搁了一会;路灯的光芒投在露茜身上,我望着她那件小小的棕色大衣,没有去抚摸她的脸庞或头发,而是抚摸着这件牵动我心的衣服那磨旧的衣料。
我还记得那盏灯摇摇晃晃的,我们的周围来来往往着一些不断推开公寓门的女人,她们发出很讨厌的响亮笑声,至今我眼前还浮现出这幢大楼垂直的阴影,它那灰色、光秃秃的墙和墙上那没有窗沿的窗户;我也记得露茜的面容(和我在类似环境中所认识的姑娘们的面貌相比),绝对地保持安详,没有一点慌乱,好像是站在黑板前的学生,她尽自己所懂来回答老师提问(既没有赌气一样的固执,也不是滑头滑脑的),并不介意得分好坏和褒贬。
我们约好,我将给露茜寄一张明信片,告诉她我什么时候能获准外出,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我们分了手(相互没有吻别,没有肌肤之亲),然后我就离开了。走了好几步,我又回头见她手里拿着钥匙仍站在门旁,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在这时,当我已经和她有一段距离以后,她才放弃了那种拘谨的态度,把她的目光(直到刚才还是怯生生的)定定地盯着我。接着她举起手来道别,那姿势好像是从来没有这么跟人道别过也不知道怎么道别的样子。所以她只会摆摆手,而现在她下决心来试验一下但还不熟练。我赶紧停步,向她回报同一手势;我们远远地相视着,我又走一段,再停下来(露茜没完没了地用手势表示着道别),就这样我渐渐走远,直到街角,它把我们彼此阻隔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