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 19(第2/4页)
我已经很久没有摸黑管,但我们一开始演奏的那支歌曲我还很熟,所以很快就克服怯场心理,等乐队各位把乐器一放下,就一齐喝起彩来,说什么也不信我已经那么久那么久没动家伙。那服务员(就是下午我在慌张中给他付午餐账的那个)来给我们在树下支起一张小桌,放下六个酒杯和一个大肚子瓶的酒在上面;渐渐地我们开始啜饮起来。四五支曲子以后,我给小学教师做个手势,当他来接我手里的黑管时,又一次说我完全够正式演出的水平。听了这恭维话,我心里乐滋滋的,去靠在椴树根那里站着,感到一种暖人心扉的同志之谊洋溢全身,我衷心感谢他在我这苦涩的一天之余伸给我友谊之手。就在这时,露茜又再次显现在我眼前,我想我最终还是悟到了,她为什么要在理发店里让我见到她,后来第二天在考茨卡的叙述里又是她,考茨卡所说的事既是传闻又是事实:也许她是想要告诉我,她的遭遇(一个有污点的女孩子的遭遇)和我的遭遇十分相近,告诉我由于我俩未能相互理解而失之交臂,但我们的两部生活史如出一辙,异曲同工。因为它们都是遭摧残的历史。在露茜身上,是她的情爱受到摧残,从而被剥夺生活的基本价值;我的生活也是被夺去它本赖以支撑的各种价值,这些价值本身清白无辜。是的,清白无辜:因为肌肤之爱虽在露茜的生活里被摧残,但它本身是清白无辜的;同样,我故乡的那些歌,扬琴乐队,还有我憎恶的这个故乡城市是无辜的,那个让我一见他的肖像就想吐的伏契克,于我也没有错,一直在我听来有威胁意味的“同志”这个称呼,还有“你”,还有“未来”及许多其他词儿,全都于我没有错。错根本不在这些东西上。但错实在太大了,它的阴影已经把一个由无辜的事物(和词汇)所构成的整个世界范畴统统笼罩在里面还远嫌不足,还把它们全都蹂躏了。露茜和我,都生活在一个被蹂躏的世界里,我们不懂得同情这个世界,却是疏远这个世界,既加剧这个世界的不幸也加剧我们的痛苦。露茜,你被爱得那么强烈,可又被爱得那么拙劣,在这么多年以后你来到我面前要告诉我的就是这句话吧?你是来替一个被蹂躏的世界说情的吧?
一曲终了,小学教师把黑管又递给我,还说他今天不再用了,我吹得比他好,我用才合适,因为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这时我偶然抬头撞见雅洛斯拉夫望着我的眼神,我表示若能尽快有机会回来是再高兴也没有了。雅洛斯拉夫问我此话当真。我说是,随后我们又奏起下一支曲子。有好一阵子,他离开椅子,脑袋向后仰着,把小提琴按在他胸前十分靠下的地方,而且,不顾各种规矩一边演奏,一边不断地走来走去。第二小提琴手和我也经常站起来,特别是每当我们想要制造一点即兴气氛的时候更是如此。这种时刻,往往得有想象力,有高度的准确性和充分的默契。雅洛斯拉夫渐渐成为我们大伙的灵魂,我钦佩像他这样的大汉身上蕴藏着如此惊人的音乐才能,在我生活中被剥夺的诸价值中,其中就有他(比别的一切都更重要),他是被人从我这里偷走的,而我(极遗憾、极羞愧)竟然任他这样被人劫走,尽管他是我最忠心、最赤诚、最纯真的朋友。
在这段时间里,听众已经发生变化:原来坐在各桌旁边的人——并不算很多,从一开始起就非常热情地聆听我们的演奏,现在却多了一群小伙子和姑娘。他们坐到空桌子边(大呼小叫地),或者点啤酒,或者点葡萄酒,而且(随着酒精发挥的作用程度),想尽一切办法来表现自己,他们强烈需要有人看他们,听他们,注意他们。这样一来,气氛很快大变,变得十分嘈杂,乱哄哄的(一些晃来晃去的小伙子在过道里相互叫名字或呼唤他们的女伴),我发现自己常常分心,频频瞥向花园,老是狠狠地去瞪那些乳臭未干的一张张面孔。这些挂着长头发的脑袋,肆无忌惮地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唾沫横飞地喧哗。望着他们,我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原抱的憎恶顿时涌上心头。我似乎觉得自己满眼都是戴着假面具的蹩脚演员,张张面具显示出一种蠢乎乎的男子气,一种十足的粗鲁。即使在这样的假面下可能有着另一副面孔(更多的人性),我也并不因此就认为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因为最可怕的,恰恰是被掩盖的那副面孔也正在狂热地忠诚于面具上的那种野蛮和低俗。
雅洛斯拉夫肯定和我的情绪差不多,因为他突然放下小提琴,悄悄告诉我们,在这样的听众面前他根本没有兴致再演奏。他提出要走,和从前那样,到外面去,到小路上去。天气很晴朗,夜幕即将降下,晚上定会很热,会繁星满天。只要到一棵犬蔷薇那儿去落脚就很好,就像从前那样,我们去为自己演奏,尽我们的兴。现在大家已经习惯于(一种愚蠢的习惯)只举行专场演出,而这老一套大家也开始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