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毁灭的小说(第2/9页)

就算对于像《玩笑》这样的小说进行政治或是历史的阐释,从而将读者引向附属甚至偶发的意义也不是很严重的错误,只要这样的阐释——如同这一类的阐释经常导致的结果——还不至于使读者无视作品真正的特点和无可替代的价值,这才是能令这部作品作为小说而臻于完美之所在:一方面是它的美,另一方面是它所涉及的现象学和人类学的思考,也就是说照亮我们生存的新颖的光辉;在这里,我们为了方便起见将这两点区分开来,但实际上是不能分割,彼此互为需要的,就像内容和形式,灵魂与肉体,诗歌与组成诗歌的词汇的关系一样。

基于这些特征,幸运的是,如今我们也许得以比《玩笑》的最初一批读者更加敏感。这里不仅仅有时间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旧的铁幕之后发生了不少事件,我们几乎将这之前的一切都忘却了——更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昆德拉后来所出版的那些书,这些后来的书在使得第一本小说显得弥足珍贵的同时(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它发自于作者的内心),教会了我们以一种更为合适的角度阅读(重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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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出版时那种为己所用扭曲了主要涵义的外部环境消失殆尽,《玩笑》的“时效性”就远远超过了评论界最初所说的社会政治的“小背景”。如果说这部小说反映了某种东西,的确,如果说我们可以说它描绘某种现实,我们现在看得很清楚,这现实不是战后的捷克斯洛伐克,不是共产党统治下的欧洲,不是专制国家,不是这些小说想象不需要、可以毫无怨言交给社会学和历史学的主题。小说感兴趣的惟一主题,它惟一的现实——更确切地说是惟一的问题——属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而这个问题远远不是只关系到所有专制社会,——尽管小说赋予专制以极其戏剧化的表现手法,这个问题是对所有形式的现代意识提出的,也许在表面上最“自由”的时代和环境里这个问题会被更加坚决地提出,因为这是一个决定我们现代性本身的问题,不停地纠缠它,守候它,在它内部根植一种深深的恐惧,这恐惧是那么深,因此所有的陶醉与幻觉对它而言都是好的,只要能够为它提供一点点逃避恐惧的机会。

关于这个问题的具体提出方式,是小说本身就告诉我们了的,在小说的结尾处,路德维克明白过来,他的故事和露茜的故事都是“关于毁灭的故事”:“我们,露茜和我,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毁灭的世界里”。但是“被毁灭的世界”的真正涵义是什么呢?还有,“生活在一个被毁灭的世界”又究竟意味着什么?世界被毁灭又如何具体地映射于生存之中,映射于人们的行为、思想和他人的关系中,映射于人们对于自身的意识之中,映射于我们对于时间的运用中,映射于爱与死亡之中?还有:我们怎么能够,怎么可以忍受“在被毁灭的世界里生活”?人类状况究竟变成了什么样?欲望、对上帝的信仰,博爱和美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坚持这一点:如果认为《玩笑》所展现的毁灭中有关于某种政治或社会体制的特别描述,这就错了。当然,路德维克的个人遭遇——他被他的同志判刑,他被驱逐,他被流放到“黑帮”中,以及一切使之遭受代价的社会不幸——是一个典型的恐怖故事,和无数在特定时期发生在共产党统治下的故事一样。但是路德维克不是惟一体验到毁灭的感觉的人,毁灭同样也触及了那些能够躲避政治不幸的人的生活。比如说露茜。比如说考茨卡,在最后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分辨“一片混乱嘈杂声”中神的声音,那片嘈杂声已经覆盖了那田园风光,那片他处身其中、靠了信仰才活到此时的乡村风光。甚至是国家政权从来不能够触及的雅洛斯拉夫,最后也在家中满地的碎玻璃和锅碗瓢盆中感到混乱。换句话说,如果说社会迫害和官僚专制的的确确展现了被毁灭的世界的一个方面——或者说其中的一种手段,一种特别残酷的结果——这毁灭却不仅限于政治和社会迫害,它所包含的劫掠和毁灭远远超出了政治和观念的范畴。“错误”,路德维克想,也就是说毁灭的根源,“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而它是如此强大,它的阴影覆盖了整个宇宙和宇宙的周围,覆盖了无辜的万物,使之毁灭”。这只能是一种形而上的毁灭。比专制远远古老远远广阔的毁灭,比我们所谓的现代“幻灭”要激进得多,因为它倒空了这些物质里的一切思想与存在,摧毁了所有的价值,扭曲了所有的标准,拆毁了所有的涵义,毁灭之后所留下的只有空白、幻影和混沌。

通过故事,也就是说通过构筑由“试验性”小说人物组成的虚构的世界,每一部伟大的小说都会发现我们应该生活的这个真实世界的新的一面,或者确切地说:它发现一个新世界(从我们自己的生活出发),这个世界我们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但是一经发现,我们就会觉得这是一种真实,并且缺了这份真实,我们就不能懂得自己是谁,我们是如何生活的。塞万提斯:一个作为流浪地和无穷幻觉之地的世界。巴尔扎克:戏剧舞台般的世界。福楼拜:充满厌倦的世界。卡夫卡:迷宫般的世界。而这些由每一部特别的著作所带来的发现,小说史立即将之纳入自己的范围,植入它的认知,它自己的目标,确实地铭刻在自己的审美领土上,这些发现于是就成了所有小说家共享的遗产,不管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卡夫卡的发现不会取消也不能取代塞万提斯的发现;恰恰相反,它们彼此回应,彼此结合,彼此照耀,彼此确定,直至最后卡夫卡的作品成了流浪与无穷幻觉的新写照,而同时,塞万提斯也可以被重新解读为迷宫世界——迄今为止一直未被读者察觉的那一面。超越了世纪与国家的界限,堂吉诃德成了约瑟夫·K的祖先和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