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赤(第3/9页)
“自己来吧。”
船长一探身,用一只大手抓起瓶子。
“你又是怎么到了这种地方呢?”他说。
“哦,我是因为健康的缘故才来了岛上。我的肺不好,医生说我活不过一年了。你看,他们说错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单单在这儿定居呢?”
“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哦?”
尼尔森知道船长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他看着对方,深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讽的光芒。或许因为船长已是如此粗俗愚笨的一个人,让他一时起了继续交谈的兴致。
“你过桥的时候忙着保持平衡,什么都没注意到。实际上人们都认为这地方非常漂亮。”
“你这座小房子就挺讨人喜欢的。”
“啊,我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它呢,只有一个当地人的小棚子,半球形的屋顶和几根柱子,上面罩着一棵开红花的大树,下面是巴豆树丛,叶子有黄有红,还有金色,在四周围成一道斑驳的篱笆。此外,这里到处都是椰树,像女人一般稀奇古怪,也同样虚荣,站在水边整天看着自己的倒影。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老天爷,那都是四分之一世纪前了——只想在堕入黑暗之前,好好利用留给我的这点儿时间尽情享受世上美好的一切。我觉得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地方,头一次看见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差一点流出泪。我还不满二十五岁,实在是勉强撑着面子,其实并不想死。而且不知怎么,这地方独特的美让我更能够接受自己的命运。来这儿以后,过去的一切就彻底离我远去了——斯德哥尔摩,还有那儿的大学以及后来的波恩——这一切仿佛是另一个人的生活,此刻我终于达成了那些哲学博士们——我本人也是一位,你知道——翻来覆去所谈论的‘实在’。‘一年。’我对着自己喊叫,‘如果我还有一年的时间,就要在这儿度过,然后心甘情愿地死去。’
“二十五岁时我们都一样愚蠢、多愁善感,喜欢故弄玄虚,可如果不那样的话,五十岁时也就不会如此明智。
“喝吧,我的朋友,别让我这番胡言乱语妨碍你。”
他那只纤瘦的手朝酒瓶那边挥了挥,船长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一点儿都不喝嘛。”他说着,伸手又去拿那瓶威士忌。
“我滴酒不沾,”瑞典人笑道,“那些美妙的事物才会使我陶醉,但也许不过是徒增无聊而已。不管怎么说,那种感觉更持久些,后果也更加无害。”
“都说现在美国人在吸可卡因。”船长说。
尼尔森低声笑了笑。
“可惜我很少见到白人,”船长继续说,“也不认为偶尔喝上一口威士忌对我有什么伤害。”
他给自己倒上一点儿,再加些苏打水,啜了一口。
“很快我就发现为何这地方拥有如此超乎自然的魅力了。爱,在此短暂逗留,就像迁徙的鸟偶然落在大洋中的航船上,得以片刻收拢那疲惫的双翅。美的热望散发出一种芳香在这儿回荡,就像五月间在我故乡的草地上绽放的山楂花。在我看来,人们曾经爱过或者蒙受过伤痛的地方,周围总是会留下某种淡然的香气不会完全散去,就好像这些地方获得了某种崇高的含义,神奇而隐秘地影响着那些经过的人。真希望我能表达清楚。”他微微一笑,“即便我说清楚了,你是否能够理解。”
他停顿了一下。
“我觉得这个地方很美,是因为在一段时间里,爱情的欣喜将美赐予此地。”这时他又耸了耸肩膀,“但也许这只是因为年轻人的爱情与适宜的环境结合,取悦了我的审美感知而已。”
就算头脑不比船长愚钝的人,听了尼尔森这番言辞而感到晕头转向,也情有可原,因为他似乎也在微微嘲笑自己所说的话。像是他一时感情冲动说了这些,而他的理智却自觉荒诞无稽。他说过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而一旦感伤之情跟怀疑主义掺和在一起,通常就会惹下大麻烦。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船长,眼中突然有了一丝惘然。
“那个,我一直在想,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他说。
“我可说不上我见过你。”船长应对道。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你的面容很眼熟,这困惑了我好一会儿了,但仍然弄不清到底是何时何地见过你。”
船长夸张地耸了耸他那厚实的肩膀。
“我第一次来这座岛上,已经是三十年前了。一个人不能指望这么长时间还记得他遇见过的每个人。”
瑞典人摇了摇头。
“你知道人有时候会觉得对某个从未去过的地方特别熟悉。我对你就有这种感觉。”他投来一个古怪的微笑,“也许我在某一次往生中认识过你。也许你是古罗马战船上的船长,我曾是一个摇桨的奴隶。你三十年前就来过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