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第2/16页)

随后,他看见妻子和戴维森太太把帆布躺椅靠在一起,热心攀谈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他来来回回经过她们身边权当活动筋骨,听见戴维森太太激动的耳语就像远处滚过的一阵山洪,又看见他妻子张着嘴巴,一脸苍白,正享受这种惊心动魄的体验。晚上回到他们的小舱,她把听到的事情屏息敛气地复述给他。

“哦,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太太眉飞色舞地嚷道,“你听见过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你不奇怪我无法亲口告诉你了,对吧?虽说你是个医生。”

戴维森太太仔细审视他的脸,戏剧性地盼望着预期中的效果。

“你能想到我们刚到那儿时心情有多么低落吗?要是我跟你说无论在哪个村子都找不到一个好女孩,你大概都不会相信。”

她这个“好”字,专门指代其特殊含义。

“戴维森先生和我商量过才拿定了主意,最先着手的就是禁绝跳舞。当地人疯狂迷恋跳舞。”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讨厌跳舞。”麦克菲尔医生说。

“这我猜到了,因为昨晚我听见你邀请麦克菲尔太太跳了一圈。我虽不认为一个男人跟他妻子跳舞会有什么真正的害处,但也很欣慰她没有答应。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单独自处。”

“在哪种情况下?”

戴维森太太透过夹鼻眼镜飞快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白人之间的情况毕竟不大一样。”她接着说,“尽管我得说我同意戴维森先生的意见,他说,他无法理解丈夫怎么会冷眼旁观自己的妻子让别的男人搂着——就我而言,自从结婚后我没再跳过一步舞。但当地人跳的舞是另一回事。它不仅本身伤风败俗,而且无疑会引发不道德的行为。不管怎样,感谢上帝,我们把跳舞给压了下去。可以拍着胸脯说,在我们教区,八年来没有一个人跳过舞。”

眼下已接近港湾入口,麦克菲尔太太走了过来。船来了个急转弯,然后慢慢开了进去。这是一个陆地环绕的大港,大得足以容纳一支舰队,三面尽是又高又陡的绿色山丘。靠近入口处的总督府矗立在一座花园中,独享海上吹来的微风。一面星条旗懒洋洋地垂在旗杆上。他们经过两座规整的平房和一个网球场来到带仓库的码头。戴维森太太指了指停泊在三百码以外的一艘纵帆船,就是载他们去阿皮亚的。码头上有一群急切、喧闹而又和气的当地人,从岛内各处赶到这里。有些人纯粹出于好奇,另一些则是来跟要去悉尼的旅客交易货物的。他们带着菠萝和大串的香蕉、塔帕土布、用贝壳或鲨鱼牙齿做的项链、卡瓦酒钵,还有作战独木舟模型。美国水兵在人群中闲逛,一个个穿戴齐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面目坦率老实。此外还有一小撮官员。行李卸到岸上的时候,麦克菲尔夫妇跟戴维森太太朝人群观望。麦克菲尔医生看见许多孩童和少年似乎都患了热带莓疹,那种足以毁容的脓疮就像是慢性溃疡。接着,那双职业性的眼睛突然一亮,捕捉到了象皮病的实例。这还是他行医经历中的第一次,那些人长着又粗又重的胳膊,或是拖着一条严重畸变的腿。男男女女都系着印花缠腰布。

“这种服装真是不体面,”戴维森太太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用法律加以禁止。这些人除了在腰上围一条红棉布以外什么都不穿,你怎么能指望他们讲道德?”

“倒是很适合这里的气候。”医生说,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他们上了岸。尽管时间尚早,天气已然闷热难耐。四周山峦环绕,没有一丝风吹进帕果帕果。

“在我们的岛上,缠腰布实际上已经连根除掉了。”戴维森太太用她的高嗓门接着说,“是还有几个老人仍然穿着,但也仅此而已。妇女全都改穿长罩衫,男人穿长裤和汗衫。我们刚一到那儿,戴维森先生就在一份报告里说过:如果不强迫十岁以上的男孩子穿长裤,这些岛屿的居民就不会彻底成为基督教徒。”

戴维森太太用她那敏捷如鸟的目光朝港口上空飘来的乌云瞥了几眼。雨滴落了下来。

“我们最好避一避雨。”她说。

他们跟着一群人挤进一个瓦楞铁皮搭的大棚下面,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站了一会儿后,戴维森先生也来跟他们会合了。旅途中他对麦克菲尔夫妇客客气气,但不像他妻子那样善于交际,时间大多花在阅读上。他是个沉默、阴郁的人,你会觉得他的友善态度就像是基督徒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生性内敛自制,甚至有些乖僻。外表也很特殊,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松散地连在一起,双颊深陷,颧骨高得出奇。他带着死尸般的枯槁之态,以至于当你注意到他的嘴唇是那么丰满性感,不禁要大吃一惊。他留着很长的头发,黑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大而悲戚,手指又粗又长,整体赋予了他强壮有力的形象。但最突出的是他给人的一种感觉,好像压抑着一团烈火。这一印象十分强烈,隐隐令人不安。他不是一个能让人轻易接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