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 (第8/44页)
“什么事啦?小辉明天才来,你算算时差,别搞错。”
听着外公一如既往的强悍和不耐烦,梁思申反而感觉亲切,似是怕被电话那端外公看见似的,偷偷伸手轻轻揉开凝固了不知多久的颜面,尽量平静地道:“外公,我决定全职与你合作做秃鹫。”
“少来,给人开除了还想我记你情,珠算没学,算盘倒是天生能打,怎么回事?”
梁思申这回没顶回去,老老实实地道:“没被开除,我好像还有点用,他们想把我调离中国,还想让我深造,给我升级,可是我忽然不想做了,其实都是一回事,是我原来无知。”
“到底怎么回事?说痛快点。”
“没,没事了。今天进去就问爸爸的事,我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全不知道。然后他们说我什么能力很好,过往的工作考核也很好,总部需要我这样的人……我全知道了,他们的潜台词是我不再适合待在中国……”
“你们上海办事处不也早先因为这种事请走一个子弟?这种事情是迟早的,你难道不知道?”
“我原以为上海办是入乡随俗。”
“天下乌鸦一般黑,因为什么派你到中国,当然有同样原因让你回去。很简单,你以为你能力超群?比你强的人多的是,比如我和小辉。不过你还行啦,老美没把你就地正法,还把你调到美国高升,算是没辱没我王家血统,怎么,哪儿不对?把你就地正法才对?”
“不是,我没想到全不是这么回事,我没想到事实跟我想的全不一样,我还以为这边都很职业,很讲规则,我没想……”
“那是你傻。”外公都不要听梁思申的申诉,“我走遍全世界,哪儿都一样,什么事只要跟钱搭一起,都没个干净的。你们那行当算计的都是大钱,即使规则也是黑的,你还什么讲规则,你是给洗脑了才不觉得黑。你跟我说秃鹫,秃鹫是干什么的?你做秃鹫玩得高兴,你想过被秃鹫吃的人是什么想法?股票又是什么?衍生品又是什么?都是内行人空对空玩外行人的游戏。只有你才以为是数字是科学,笨蛋!难怪你一会儿控诉你爸一会儿又控诉小辉,敢情你学校出来还没长大过啊,会不会太弱智,难道以前是我高看你了?”
梁思申被外公骂得无法应答,无奈地道:“原来我比我能想象到的更傻。”
“幸好只有我发现,要是你那些老美同事也知道,你一早给就地正法了。”
“我再好好想想。”
“想什么啊,有什么好想的?一清二楚的事,你又不是可可,这么简单的判断都没有?早点辞职回来最好,我调教你。你别告诉我你厌恶这个黑暗世界,从此关门做家庭妇女,有闲了去证券公司玩数字,你别告诉我,我警告你。做人现实点,都是让迪士尼教傻的。”
梁思申放下电话哭笑不得,她又不是不知道外公是什么德行,却还第一个打电话给外公,难道她正是讨骂去?可是她心里却明白,外公把答案打包给她了。不,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外公只是点穿而已。现实地说,确实哪儿都是一样,她再不用把这边当作天堂当作最后的精神家园,除非她是精神病。那么她对此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只是她的心里很失落,理想呢?幻灭了?那么容易?还是她早等着这一天?
她办完辞职手续,毫无悬念地直飞迈阿密。爸爸妈妈在等着她,等了一年,幸好还赶在春节,但愿爸妈不会拒她于门外。
飞机向南,阳光越来越明媚。但世界的色彩看在梁思申的眼里,已经褪尽瑰丽。想到正要去见的爸妈,她硬下心肠坚持了那么多天不去探望的爸妈,可她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坚持非常可笑,到今天才知道以前这二十多年的认识都是被她人为地涂上理想主义色彩的假象。二十多年,人家杨巡等人估计早在童年时期就适应了的世界,她今天才看清。其实爸爸不是……的,妈妈不是……的,宋运辉不是……的,所做的工作不是……的,所接触的规则不是……的,遍数下来,似乎只剩下小小的可可是真的。对,还有硕果仅存的外公,外公率性得彻底,倒是有属于外公自己的真实的世界观。梁思申不由得深深怀疑,她第一时间给外公打电话,是不是潜意识中早认定外公的真实。
时至今日才能体会外公的可爱,理解外婆一辈子对外公的纵容。
而原本高大的爸爸,原本睿智的丈夫,还有那些原本伟岸的亲戚们,反而都不是那么回事。她自己也不是,她只是个外公说的理想主义傻瓜。这些人是怎样,包括她是怎样一个人,其实外公早就跟她提起过,而且一直挂在嘴边,果然她愚钝,她以前反而还认定是外公嘴坏。其实外公嘴上虽不歌颂礼义廉耻,做人倒是说一不二,最不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