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花(第2/4页)
两个人坐在一起,谈了许久,陈妈推门进来,正要告诉林宅已经催请过,蓦然看见他们在椅子上搂着亲嘴。在半惊半诧异的意识中,她退出门外。加多怜把邸力里亚推开,叫:“陈妈进来,有什么事?是不是林宅来催请呢?”陈妈说:“催请过两次了。”那邸先生随即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明天再见吧,不再耽误你的美好的时间了。”她叫陈妈领他出门,自己到装台前再匀匀粉,整理整理头面。一会陈妈进来说车已预备好,衣箱也放在车里了。加多怜对她说:“你们以后该学学洋规矩才成,无论到哪个房间,在开门以前,必得敲敲门,教进来才进来。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着洋礼,你闯进来,本来没多大关系,为什么又要缩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国风俗,不见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陈妈心里才明白外国风俗,亲嘴是一种礼节,她一连回答了几声“唔,唔”,随即到下房去。
加多怜来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经到齐了。市长和他的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说:“对不住,来迟了。”市长连说:“不迟不迟,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与她应酬几句,又去同别的客人周旋。席间也有很多她所认识的朋友,所以和她谈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后,麻雀党员、扑克党员、白面党员,等等,各从其类,各自消遣,但大部分的男女宾都到舞厅去。她的舞艺本是冠绝一城的,所以在场上的独舞与合舞,都博得宾众的赞赏。
已经舞过很多次了。这回是市长和加多怜配舞,在进行时,市长极力赞美她身材的苗条和技术的纯熟。她越发播弄种种妩媚的姿态,把那市长的心绪搅得纷乱。这次完毕,接着又是她的独舞。市长目送着她进更衣室,静悄悄地等着她出来。众宾又舞过一回,不一会,灯光全都熄了,她的步伐随着乐音慢慢地踏出场中。她头上的纱巾和身上的纱衣,满都是萤火所发的光,身体的全部在磷光闪烁中断续地透露出来。头面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圆光一样。这动物质的衣裳比起其余的舞衣,直像寒冰狱里的鬼皮与天宫的霓裳的相差。舞罢,市长问她这件舞衣的做法。她说用萤火缝在薄纱里,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灯能够自己放出光来。市长赞她聪明,说会场中一定有许多人不知道,也许有人会想着天衣也不过如此。
她更衣以后,同市长到小客厅去休息。在谈话间,市长便问她说:“听说您不想回南了,是不是?”她回答说:“不错,我有这样打算,不过我得替外子在这里找一点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如果他不能找着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这里来。”市长笑着说:“像您这样漂亮,还用考什么文官武官呢!您只告诉我您愿意做什么官,我明儿就下委札。”她说:“不好吧,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官。您若肯提拔,就请派外子一点小差事,那就感激不尽了。”市长说:“您的先生我没见过,不便造次。依我看来,您自己做做官,岂不更抖吗?官有什么叫作会做不会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头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么缺。马上就把您补上好啦。若是目前没有缺,我就给您一个秘书的名义。”她摇头,笑着说:“当秘书,可不敢奉命。女的当人家的秘书,都要给人说闲话的。”市长说:“那倒没有关系,不过有点屈才而已。当然我得把比较重要的事情来叨唠。”
舞会到夜阑才散,加多怜得着市长应许给官做,回家以后,还在卧房里独自跳跃着。
从前老辈们每笑后生小子所学非所用,到近年来,学也可以不必,简直就是不学有所用。市长在舞会所许加多怜的事已经实现了。她已做了好几个月的特税局帮办,每月除到局支几百元薪水以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督办是市长自己兼,实际办事的是局里的主任先生们。她也安置了李妈的丈夫李富在局里,为的是有事可以关照一下。每日里她只往来于饭店舞场和显官豪绅的家庭间,无忧无虑地过着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时间总在中午左右,午饭总要到下午三四点,饭后便出门应酬,到上午三四点才回家。若是与邸力里亚有约会或朋友们来家里玩,她就不出门,起得也早一点。
在东北事件发生后一个月的一天早晨,李妈在厨房为她的主人预备床头点心。陈妈把客厅归着好,也到厨房来找东西吃。她见李妈在那里忙着,便问:“现在才七点多,太太就醒啦?”李妈说:“快了吧,今天中午有饭局,十二点得出门,不是不许叫‘太太’吗?你真没记性!”陈妈说:“是呀,太太做了官,当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作‘老爷’,也不合适,回头老爷来到,又该怎样呢?一定得叫‘内老爷’‘外老爷’才能够分别出来。”李妈说:“那也不对,她不是说管她叫‘先生’或是‘帮办’吗?”陈妈在灶头拿起一块烤面包抹抹果酱就坐在一边吃。她接着说:“不错,可是昨天你们李富从局里来,问‘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时也拐不过弯来,后来他说太太,我才想起来。你说现在的新鲜事可乐不可乐?”李妈说:“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可乐的啦。”陈妈说:“可不是!那‘行洋礼’的事。他们一天到晚就行着这洋礼。”她嘻地笑了一阵,又说:“昨晚那邸先生闹到三点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礼,还接着‘达灵’‘达灵’叫了一阵。我说李姐,你想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李妈说:“谁知道?听说外国就是这样乱,不是两口子的男女搂在一起也没有关系。昨儿她还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里洗澡咧。”陈妈说:“提起那池子来了,三天换一次水,水钱就是二百块,你说是不是,洗的是银子不是水?”李妈说:“反正有钱的人看钱就不当钱,又不用自己卖力气,衙门和银行里每月把钱交到手,爱怎花就怎花,像前几个月那套纱衣裳,在四郊收买了一千多只火虫,花了一百多。听说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钱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虫一只一只从小口袋里摘出来,光那条头纱就有五百多只,摘了一天还没摘完,真把我的胳臂累坏了。三天花二百块的水,也好过花八九百块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这不但糟蹋钱并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只火虫的命不是命吗?”陈妈说:“不用提那个啦。今天过午,等她出门,咱们也下池子去试一试,好不好?”李妈说:“你又来了,上次你偷穿她的衣服,险些闯出事来。现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个神堂,不晓得还有没有神,若是有咱们光着身子下去,怕亵渎了受责罚。”陈妈说:“人家都不会出毛病,咱们还怕什么?”她站起来,顺手带了些吃的到自己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