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6页)
“维娜,我到你寝室找你哩。”郑秋轮跑了过去。
维娜回头望着他,却不说话。郑秋轮问:“你怎么了?”
维娜说:“我收到了爸爸的信。”
“家里有事?”
“没有。”
郑秋轮说:“那就该高兴啊。我爸爸是不给我写信的。”
维娜说:“我爸爸自己最苦,却老是写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难受。”
“你从来还没有同我谈过你爸爸哩。你爸爸他……怎么样?”郑秋轮试探道。
维娜沉默半天,说:“我爸爸是荆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早就离开了讲台,下放到荆都南边的一个林场,在那里做伐木工。那个林场在猛牛县。我爸爸不是个普通教授,他是明史专家,很有名的。”
“是吗?我就敬重有学问的人。”郑秋轮说。
维娜叹道:“我爸爸吃亏就吃在他的学问上。他的历史研究有自己的理论,又只认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来信,都嘱咐我要好好劳动,立志扎根农村。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郑秋轮也不禁叹息起来,说:“谁都盼着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你哭了。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哭,却知道你哭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灰,几乎绝望。被大雨困在那样一个茅屋里,想想自己的前途,什么都看不到。”
维娜低声说:“是啊,都看不到前途。我们全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够回大学去教书。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我姐姐已经回城了,在汽车发动机厂做车工。爸爸妈妈就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妈妈也在爸爸那个大学,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我妈妈本是学英语的,却从来没有用上过讲台。她没有资格上讲台,我外祖父是资本家。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英语。你别说我吹牛,我的英语水平比我的中学老师好。我妈妈是个读书很多,却从来就没有自己见解的人,日子过得诚惶诚恐,谨小慎微。也好在妈妈是这个性格,小心翼翼护着这个家。不然,只怕连个家都没有了。”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郑秋轮嘿嘿一笑,拍拍维娜的脸蛋,“真的,你今后教教我的英语,好吗?”
维娜说:“这年头还学什么英语?没用。”
郑秋轮说:“会有用的。我说你也不要把英语荒了。”
“好吧,我听你的。唉,我爸爸就是肚子里的墨水太多了,才挨整。”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郑秋轮笑笑说:“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走,我俩去湖里偷鱼去。”
维娜问:“怎么个偷法?抓住了可不得了的啊。”
郑秋轮狡黠地笑道:“没事的,你跟我走吧。”
两人在湖边若无其事地散步,到了个僻静处,郑秋轮从书包里掏出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寸把长的木棍子,缠着丝线。原来郑秋轮早准备了个鱼钩,只是不用钓竿。
“湖里多的是鱼,瞎子都钓得着。我们不着急,只要钓上一条,就够吃了。”郑秋轮说罢,随便在地上捡了根棍子,在地里刨了几下,就刨出几条大蚯蚓。他将蚯蚓往鱼钩上挂好,抛进水里。然后掏出本书来看,嘱咐维娜看着浮标。
“看的是什么书?”维娜拿过郑秋轮手里的书看了看,见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或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她见郑秋轮老读这种书,便以为他好了不起的。维娜从小就有机会读很多书,可她读书单一,只喜欢看文学书籍。她是个被文学蛊惑得满脑子幻想的女孩子。她崇拜英雄,总梦想自己的命运同英雄联在一起。她愿意听从英雄的召唤,为英雄奉献一切,哪怕为他献身。她甚至经常萌生一种很疯狂的想法,就是自己亲手掩埋心爱的英雄的遗体,然后一扭头,迎着凄风苦雨,走向遥远的他乡。
郑秋轮读小说只是偶尔消遣,他最热衷的是钻研政治和经济理论。马克思的《哲学手稿》、梅林的《马克思传》、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他都找来看。可是好书并不多,大多是郑秋轮不以为然的钦定调子。他说自己是正书反看,又说自己是从书的字缝里面看。每看完一本书,他都会在维娜面前滔滔不绝地说上好几天,批驳书中的观点。他也并不显得慷慨激昂,只是不温不火地说道理。维娜听着头头是道,却似懂非懂。也有些东西郑秋轮虽不赞同,却找不出理由去驳斥,他为此深深地苦恼。
维娜懒懒地靠在郑秋轮的怀里,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浮标。郑秋轮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英雄却整个儿钻进书里去了,只有温热的呼吸匀和地吹在维娜的脸上。突然,维娜抬手碰碰郑秋轮,说:“动了,动了。”
郑秋轮半天才反应过来,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