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2 发声笛(第6/7页)

真猥琐啊!马政揣测着自己此刻的模样。倒下后他就没照过镜子,现在他想象自己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没准是一副面瘫者的白痴相吧,五官歪斜,晚上出去都能吓死人。

实际上当然没有这么夸张,中风只是令他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但他愿意将自己想象得骇人听闻,好像一那么想,就有种可以对人生不再担责的如释重负之感。爱谁谁吧!就是这种撂了挑子的心情。

夏惊涛喂得挺耐心,侧坐在床边,小口小口地伸勺子过来,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马政心理上安之若素,生理上却还是有些抵触。吞咽也的确费劲,每一口下去,都感觉是吞了一回自己的喉头。这感觉就像是自己在吃着自己。

王晰的手机响起来,是儿子马讯发来了视频请求。王晰绕到床头,把手机对准马政。

“老爸安好!”

马讯在手机里做鬼脸。

“喔。喔。”

“老爸你像个老婴儿啊,太酷了!”

“喔……”

“我后天回来,机票已经订好了。”

“喔!”

喉头一空,像是水落石出那么大的动静。

马政惊悚地发现,手机里儿子的那张脸,刀砍斧劈,居然有了歹徒的雏形。

夏攀只比马讯大半岁吧?

阴暗的念头再次滋生。一连串打嗝般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这其实是忍俊不禁的窃笑。好像那种心甘情愿着自暴自弃的愿望又得到了一次满足。

那时候的王晰真美。

马政将目光移到了手机里王晰的头像上,是她年轻时的照片,只有小拇指甲盖那么大,但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马讯出生的时候正是夏惊涛跟他妻子离婚的时候。马政记得当时夏惊涛陪着自己等在产房外,怀里还抱着夏攀。那场景,真像是一对难兄难弟。

一眨眼,半辈子就过去了。

夏攀没有试着找找自己的生母吗?还好,女孩没有继承她父亲的基因,单眼皮,高颧骨,眼睛细长,长得不算很漂亮,但也绝对不像一个歹徒。

记得产后的王晰还给夏攀喂了几个月的母乳。

哺乳期的王晰奶水充裕,有着地母一般的胸襟。哺育的结果是,她从此没有了少年的身姿,胸部膨胀,怎么看都是一个不打折扣的女人了。

吃了小半碗马政就拒绝再吃了。瞪眼,“喔,喔”,表示自己受够了。

可能完全是出于好奇,夏惊涛将剩下的大半碗给吃掉了。他竟然能吃得下去,看来真是个差点儿“吃过屎”的。

“就不能拌点儿沙拉酱吗?”

一边吃一边倒是给了个不错的建议。

“对啊,储藏室的冰柜里还有好几罐呢。我去拿一罐上来,顺便再抬箱苹果。”

王晰是恍然大悟的口气。

“我帮你。”

夏惊涛抹着嘴。

临走,王晰又给马政嘴里塞了个哨子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是叫发声笛吧。住院时,马政就在护士的指导下训练过。它靠哼鸣来练习,嗓子发出延长的单音,或者哼哼曲调,让声带振动笛子的声膜。失语者靠它来恢复运用气息打开喉咙发出简单声音的能力。

可不就像个儿戏吗?却是为患者发出自然的语调做准备。

这种玩意儿还有一堆呢,花花绿绿的,不是塑料就是硅胶,操作难度递增,低龄儿童的玩具一样。

薄暮时分,房间里的光线暗淡,窗帘依旧贴在天花板上。眼前穿着睡裙的王晰是一道朦胧的剪影,轮廓像一只几无弧度的花瓶。夏惊涛也是一道剪影,但平淡无奇,一下子想不出像个什么。他们都像是悬浮着的。

“你好好吹啊。”

王晰叮咛。

“好好吹!”

夏惊涛也跟着她学。

两个人就这么离开了。

此刻,地下那仓库一般空旷、宫殿一般豪华的储藏室,想必夕阳如橘的余晖正从窗井投入,在地面打上了两块昏黄的光斑吧?在夏惊涛眼里,王晰的头顶会不会也像一团橘色的毛球?如果他能够看到王晰的白发,会不会也要感慨大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变老了?

“你要干吗去?”

“去死!”

这样的对话,再也不会有了。

发声笛在喉咙呼出的气流下呜呜咽咽,不是如泣如诉的意思,就是一些不知所云的单调音节。马政在喉咙里说“好啊”,发出的声音是“呜呼”。马政在喉咙里说“滚吧”,发出的声音是“呼哈”。很妙啊,那种一个处长所吃下的没法说的苦头仿佛就可以这么含糊其词地和盘托出了。

像是学到了一个不二的法门,马政忽然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于是起劲儿地吹起嘴里的塑料笛子。他知道自己在滔滔不绝地痛陈着什么,知道自己在不无委屈地倾诉着什么,也欣然于这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情都被转化成了虫鸣般神秘和无辜的哼哼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