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内心都有一条奔涌的河流(第2/2页)
老四被草草地火化掉,接着草草地埋了。因为没有成年,他的坟头与祖坟有一段距离。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出殡那天,老四学校里来了很多同学,男男女女,哭哭啼啼一路。他们采了野花,放在老四的坟堆前,挤得满满的,有的女生哭得泪人一样。野花也可以纪念一个人,所以以后每当我看到地里的野花的时候,都会感觉那是为老四开的。老四过了这个夏天就上初二了,他在班上学习很好,每一科都好,作文尤其好,篇篇是范文。这让我们无法平静。虽然我们家被熏黑的墙上贴满了老四的奖状,但它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所以谁都没觉得那是什么荣耀,跟贴一张纸没什么区别。
在我们整理老四的遗物时,看到了他的小学毕业证,上面有他的照片,那是他唯一一次照相,是他捡废铁挣钱照的。多么英俊的面庞,脸白白的,高鼻梁,浓眉,双眼皮,眼珠黑得像炭,嘴角上翘,微笑着。他在朝我们笑,我们都不禁打了个寒战。老四生得简直太完美了,以前有人曾问过我爹,你家老四真俊啊,长得跟罗成似的,不像你,也不像他娘,不会是捡来的吧?我爹说,放你娘的臭屁。那人还不罢休,继续追问道,不会是他娘跟别人生的吧?我爹这回真生气了,骂那人,你个私孩子,我跟你娘把你肏出来的,你才刚知道吧?不过,我爹回头瞅瞅他的贱内,还有几个犬子,个个都歪瓜裂枣,没个像样的。我爹也开始怀疑,老四这孩子到底是谁家的?
老四的外号“小罗成”,就是那时候叫开来的。回忆起老四,我爹记得有一次,一个算命的路过村子,看见他坐在破院子里。算命的四下里看了看,对我爹说,你要把院子的树砍了。我爹歪着脖子看着他,充满疑问,但不搭腔。那人解释道,家里栽树不好,方框里加个木,读什么,读“困”啊,你说你能不穷嘛?我爹直起他的病身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拿树枝在地上写下了“困”,觉得太有道理了。这时,老四刚放学,他反驳那人说,树砍了,可还有人呢,方框里加个人,读“囚”啊,那不要去坐牢啊?经他这么点拨,我爹突然明白了,他本来就不信这个嘛。算命的问我爹,这是谁家的孩子,我要收他为徒。我爹说,小孩子,懂个屁。算命的最终没趣地走了。
我爹又想起每次老四给他熬药,总是很尽心,火候掌握得刚好。我爹禁不住叹息,小四太完美了,连老天都忌妒他。父亲又叹息,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一个个都活蹦乱跳的。不知道他是说谁,他还是我们。
我娘常说,一等人用眼教,二等人用嘴教,三等人用棍教。老四比一等人还要厉害,根本不用教,眼里全是活。像我三等人都评不上,也就凑合着使。没有哪一样活是老四没干过的,有一次他对母亲说,娘,我下学吧,好帮你多干些活,在家里我一样学。说得母亲眼泪直流。看着老四的照片,母亲突然想起我爹年轻时算的命,说命里有四个儿子。我娘脸吓得煞白,浑身冰凉。
有一次,我到松山集市上玩,来到池塘边,都是卖鱼的。我看到了一条红鲤鱼在大铁盆里游着,不时摇摇头、摆摆尾。我突然想起来了,那天在陷泥河岸边,一条红鲤鱼在我面前游着,我想捉住它,就跟着它,一直到了河中央。我还没完全学会游泳,水越来越深,我感觉双手越朝上扒,身子就越朝下沉;两脚却像踩了棉花,怎么也使不上劲。在水里我听到了老四喊我的声音,我想答应,大口大口的水却朝我嘴里灌。
这是个秘密,我谁都没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眼前总浮现老四的身影,白龙马,回马枪,一百单八箭,七十二座坟。我感觉老四就是罗成的化身。还有老四在水里倒立的样子,一直印在我脑子里,所以每当我看到体育频道放水上芭蕾的节目,就感觉头晕,就想流泪。我觉得老四一直活着,或许老四就在我的身体里,讲述这个家发生的事,讲述我们内心的悲苦与欢欣。我没上过一天学,根本没这个能力,因此,从一开始,就是老四在讲。以后的故事也是老四在讲。我只是经历了一些事,而老四他全部看到了,听到了,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