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第2/3页)

最想进入我们生活的是蚊子,防不胜防,人类用扇子、蚊香和敌敌畏试图保持距离,没用。夏夜充满蚊子的轰鸣。蚊子拐弯声特别,有金属硬度,夹杂着幽怨与威胁,放大一万倍,估摸就跟导弹追踪目标的呼啸一样。各种蚊香应运而生,可蚊子很快就适应了,甚至像瘾君子,在云雾中飘飘欲仙,发出陶醉般的叹息。当年《北京晚报》有幅漫画:床下放了四个点燃的蚊香,把人熏死了,一只蚊子照样叮在鼻子上。

我手持蝇拍,在罗儿胡同副食店门口,借助一块臭鱼头打苍蝇。打死一只,用竹夹子捏起,放进玻璃瓶,数了数,只完成任务的三分之二,按学校规定,每人每天要打死至少五十只苍蝇。那群苍蝇嗡嗡叫,低空飞行,就像日本的神风特攻队冲向那鱼头,不惜粉身碎骨。

夏天是蛐蛐和蝉的天下。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在诗中这样写道: “蟋蟀疯狂地踏着缝纫机。”就是这些小裁缝缝补着我童年的日日夜夜,让我梦魂萦绕。我在护国寺的“百花深处”买了只蛐蛐,放在小瓦罐里,用葎草探子引它开牙,它自以为得胜时振翅高歌。有一天罐子没盖好,蛐蛐不见了,我急得翻箱倒柜,而它一直藏在我家某个角落,疯狂地踏着缝纫机。

小暑后,蝉蛹出土,鸣声四起。蝉,学名金蝉,俗称知了。法布尔在《昆虫记》中写道:“蝉翼后的空腔里,带着一种像钹一般的乐器。它还不满足,还要在胸部安置一种响板,以增强声音的强度,蝉为了满足对音乐的嗜好,确实作了很大的牺牲。因为有这种响板,使得生命器官都无处安置,只好把它们压紧到最小的角落里。”其实它们纯粹是噪音制造者。把北京吵得天翻地覆,天越热越来劲儿,让人心烦意乱。我跟楼里的孩子们一起去粘知了。先把面粉淘洗成面筋,置于竹竿顶端,再由善爬树的攀到大树杈上。被粘住的知了浑身颤抖,不再鼓噪。

一到中秋,知了退出舞台,蝈蝈粉墨登场。卖蝈蝈的小贩出现在街头,不用吆喝,那叫声就是最好的广告。与知了相比,蝈蝈叫声十分悦耳。蝈蝈长得就顺眼,像外星人——蓝脸粉肚紫翅膀。被关在竹篾编的笼子里,它们心满意足,直到唱彻漫天大雪。

加入少先队后,我最高只混到小队副(一道杠臂章),这近乎耻辱,连我弟弟都当上中队长(两道杠)。幸运的是我被选为鼓手,让我欣喜若狂。这显然与我热爱的苏联电影《少年鼓手的命运》有关:鼓手谢廖沙的父亲是个工程师,因丢失了机密文件被捕入狱。特务伪装成老红军战士,乘虚而入。最终被谢廖沙识破,勇敢地和敌人展开斗争……

我敲的是那种军乐队小鼓,用皮带斜挎身上,两手各持一鼓槌,白手套白衬衣白长裤外加红领巾——少年鼓手赵振开,多么光荣的称号。敲鼓看似简单,只有内行才知其难度,那鼓点复杂多变而清脆利索,像匹骏马奔驰。我的问题是协调能力差,顾此失彼,倒像是两头拉磨的瘸驴。在谢廖沙精神的引导下,我苦练基本功,平时没鼓槌,我就用铅笔或手指代替,成了魔怔,在课桌上门上玻璃窗上簸箕上,甚至在公共汽车车身上,咚咚哒啦哒啦咚——差不多练了仨礼拜,两头瘸驴总算离开磨盘,但还是磕磕绊绊。

伴随着鼓点声,我紧跟谢廖沙提高了阶级警惕性。我发现满大街都是形迹可疑的人,我们楼简直就是特务大本营。为了鼓手的骄傲,我绝不轻易跟任何潜在的敌人打招呼。有一天,我在护国寺遇见被打成“右派”的庞家大哥,只见他东张西望,神色慌张,肯定是等着与台湾特务接头。我躲在树后,又尾随他穿过胡同。在楼梯上,我发现他的屁股兜鼓囊囊的,八成是手枪……

队列仪式还剩下一周,我练得更苦了,连做梦都在敲鼓。两头瘸驴终于合二为一,小跑起来,但毕竟还不是奔马。

队列仪式那天,待我挎上小鼓整装待发,骤然一阵鼓声,再细听,原来是心跳。一声令下,我和另外三个鼓手敲鼓前进,走向舞台。在舞台阶梯上,我的小鼓从挂钩脱落,砰然落地,引来全场哄堂大笑。我手忙脚乱拾起小鼓,一阵猛捶,把其他小鼓引入歧途,大乱。一个鼓手的命运就此结束。

三不老胡同1号正对面是一个小纺织厂,本来没什么动静。只记得十一岁那年,厂内贴出大字报,揭发车间主任耍流氓。我跟楼里的几个孩子混进去看热闹。那时字还认不全,即使认得也不解其意,比如“乳房”,让我好生琢磨:这秘密房子,到底藏在人体什么地方?

六十年代中期,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下,纺织厂开始扩张,新建的厂房挤压街道,堆满泥沙,骑车走路得绕道而行。厂房把所有天窗打开,等于用一百个高音喇叭向我们喊话。夏天热,一开窗户,在家说话得大叫大喊。每周五厂休,静得反倒让人不知所从,难以入睡,盼着人家赶快开工。这还嫌不够,在纺织机噪音之上,厂里两派组织各自竖起高音喇叭,用更高的频率呼革命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