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第3/4页)

都红握着手机,全听见了。她在颤。她闭紧了双眼,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放声。她不敢让自己的声音传到那边去。多么好的兄弟,多么好的姐妹。都红肝肠寸断,说不出的温暖在身体的内部翻涌。“现场报道”还没有完。金嫣和小孔已经在清点现金了,她们在说话,其实是商量了。——谁也不可以走漏了风声。王大夫就不必告诉他了,反正“你已经替他捐了”。沙复明则“更没有必要告诉他”。“他和都红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就“不管它了”。

都红合上手机,把手机塞在了枕头的下面,躺下了。都红是激动的,感恩的。但是,伤心和绝望到底上来了。无情的事实是,都红的这一辈子完了。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的后半辈子只有“靠”人家了,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感激里头。都红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矮了健全人一截子,同样也矮了盲人一截子。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了“美”。“美”是什么?是鼻孔里的一口气,仿佛属于自己,其实又不属于自己。一会儿进来了,一会儿又出去了。神出鬼没的。

都红把被子拉过来,蒙在了脸上。整个脑袋都蒙进去了。都红都已经做好了嚎啕大哭的预备,却没哭。都红没有哭出来。只有眼泪在往下掉。这一次的眼泪奇特了,以往都是一颗一颗的,这一次却没有颗粒,是一个整体,在迅速地流淌,汩汩的,前赴后继。泪水一淌出来被枕头吸走了,这一来泪水又没有了声音。只是枕头上湿了一大片。都红就翻了一个身。枕头又湿了。

痛定思痛。都红最后陷入的其实是自伤。她的自尊没了。她的尊严没了。她的尊严被摁在了门框上。风乍起,“”的一声,都红的尊严顷刻间就血肉模糊。她的尊严彻底丢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的休息区了。

不能。都红对自己说。不能的。绝对不能。死都不能。

都红掀开被子,坐起来了。她摸到了毛巾,一个人悄悄地摸向了卫生间。她想洗一洗自己的脸。这时候刚好走过来一个护士,她想搀她。都红侧过脸,面对着护士的面部,笑笑,柔软地却又是十分坚决地把护士小姐的胳膊推开了。都红说:“谢谢。”

不能,不能的,都红对自己说,只要还有一口气,都红就不能答应自己变成一只人见人怜的可怜虫。她只想活着。她不想感激。

不能欠别人的。谁的都不能欠。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欠下了就必须还。如果不能还,那就更不能欠。欠了总是要报答的。都红不想报答。都红对报答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只希望自己赤条条的,来了,走了。

洗好脸,都红就打定主意了,离开。离开“沙宗琪推拿中心”。先回家。医疗费一直都是沙复明垫着的,得让父母还了。不过,这笔钱都红也还是要还父母的。怎么还呢?都红一时也想不起来。这一来都红又要哭。但都红非常出色地扛住了。她的脑子里蹦出了六个字: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主意一定,都红就请来了一位护士。她请护士为自己预定了一张火车票。当然,高唯她也得请过来,她要写字板。没有写字板她是不能写字的。有许多话她一定要留给兄弟姐妹们。她要感谢。无论如何,她要感谢。再见了朋友们,再见了,兄、弟、姐、妹。天无绝人之路。她就要上路了。她是自豪的,体面的,有尊严的。她什么也没有欠下。

该上钟的在上钟,该休息的在休息。推拿中心的气氛很日常了。都红把厚厚的、大小不等的一沓放在了自己的柜子里,掩好柜门,把锁挂上去了。锁的后面却挂着钥匙。然后,都红就走到高唯的身边,交给她一张纸。做好了这一切,都红就往外走。高唯想陪着她,被都红拦住了。高唯说:“你要到哪里去?”都红说:“个傻丫头,我还能到哪里去?就不能一个人待会儿?”

沙复明正站在门外。都红最终是从沙复明的身边离开的。高唯捏着都红交给她的纸条,透过玻璃,高唯意外地发现都红在大门的外面和沙复明拥抱了。沙复明背对着高唯,但即使是背影,高唯也看到了沙复明的心花怒放。他的两个肩膀嘭的就是一声,都能上天了。高唯笑笑,回头看了一眼杜莉,笑眯眯地离开了。她想喊所有的人都来看,费了好大的力气,高唯这才忍住了。

最早发现有问题的当然还是高唯。高唯捏着都红的纸条,一直坐在休息区里。她不想到门外去,她也不想在过道里走过来走过去的,就把玩手上的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一个又一个小窟窿,或者说,小点点。高唯看不出头绪,也就不看。就这么过了二三十分钟,高唯站起来了。大门口的外面却没有人。高唯把推拿中心的玻璃门推开,却发现沙复明在大门外转圆圈。直径在一米五左右。一直在转。两只手还不停地搓。高唯没有发现都红,只能关上门,回头了。她沿着推拿房的房门一个又一个地推,没有都红。这个死丫头,她哪里去了呢?不会躲在什么地方流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