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3页)
(你这个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这样唱过。)
细雨迷蒙的小街。细雨迷蒙的窗口。细雨迷蒙中的琴声。
直至深夜。
春风从不入睡。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但力量凶猛,精力旺盛,才华横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跟警察逗闷子。对父母撒谎。给老师提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为双方数点。或混迹于球场,道具齐备,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但也把迷路的儿童送回家,却对那些家长没好气:“我叫什么?哥们儿这事也归你管?”或搀起摔倒在路边的老人,背他回家,但对那些儿女不客气:“钱?那就一百万吧,哥们儿我也算发回财。”
一群鸽子,雪白,悠扬。
一群男孩和女孩疯疯癫癫五光十色。
鸽子在阳光下的楼群里吟咏,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骑车飞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阳地里的老人闭目养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恋人——在瓢泼大雨里依偎伫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拥无语。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风。大雨和大雪之中,盛夏来临。
老人躲进屋里。老人坐在窗前。这世界让他看得怦然心动,又嗒然若失:我们过去可有多规矩呀,看看现在这些年轻人!
曾经的禁区如今已经没有。
但是,真的没有了吗?
亲吻,依偎,抚慰,阳光下由衷的袒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与颤抖,鲁莽与温存,心荡神驰但终至束手无策……
肉体已无禁区,但禁果也已不在那里。
倘若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春风强劲,夏天的暴雨更是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你还能走进哪里,还能走进哪里呢?肉体是一条边界因而,一次次心荡神驰一次次束手无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条边界更其昭彰。
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倘若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的动作都已枯槁。所有的进入,无不进入荒茫。
日趋丰满的女孩,和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
你在哪儿呀,我的爱人!
群山响遍回声。
从春到夏,群山响彻疯狂的摇滚,到处都是嘶哑的歌喉。
(引自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比如摇滚与写作》)
问问
现在,又是秋天了。我在史铁生的第五十四个秋天。
这几天云高天远,秋色渐浓。这几天,一当我坐在桌前,借助电脑回忆我的“丁一之旅”,秋阳中便有阵阵悠然、轻灵的琴声飘来。
是那曲舒曼的《童年情景》。弹得一忽儿流畅,一忽儿磕磕绊绊。我眼前便呈现一对母女——年轻的母亲满怀期冀地在一旁督促,年幼的女儿却学得不耐烦,小巧的手指在琴键上敷衍了事……“不行,再来一遍!”“好,这回还差不多。”“哎呀,刚才不是对了吗怎么又忘啦!”——当然,也可能是父子,父女,或不过是老师和学生,但我眼前总推不开一对母女的形象。
因为娥曾经就是那样。娥,和问问,就是那样。
某一个秋天,某一个礼拜日的早晨,当我和丁一走进娥的房门时,娥朝我们笑笑,示意丁一自己找地方坐下。娥站在钢琴旁动也没动,目不转睛地注意力全在问问的手指上,心里走着节拍。问问偷眼望望丁一,似有获救般的欣喜。但娥轻挪一步,挡住问问偷望的视线:“不行不行,再来!”女孩儿便又埋下头去,一遍遍弹响某一首枯燥的练习曲——那曲子才该叫“童年往事”吧?我想问问长大了一听见这曲子,肯定就会记起她的童年。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那首练习曲仿佛首尾相接永无休止。娥似乎已经把丁一给忘了,把她自己和所有的“童年往事”都给忘了。
丁一终于忍不住说:“你也会这样折磨孩子吗?”
娥抬眼盯住丁一,有好一会儿。
练习曲总算到了一处间歇。
“好吧问问,今天就到这儿吧。”
问问终于解放了,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就跑到院子里去了。
娥顾自整理房间,整理问问的玩具,然后拖地,洗碗,烧水……不理丁一。
我说丁一,傻啦你,还不去帮帮?
丁一跳步到厨房:“我干点儿什么?”
“告诉你,”娥说:“问问比不得别的孩子。”
“比不得谁?”
“问问必须得比别的孩子多些本事。”
“为啥?”
“因为……因为我少了一份证书!”
“可这关问问什么事?”
“你自己想。”
丁一大惑不解地看着我:啥意思她?/这不明摆着吗?/就因为问问是私生子?/别用这么难听的词行不?/私生子咋啦?你丫是公生子?你丫是在广场上选出来的?/我说:丁一你甭矫情,那丁二怎么啦?他干吗改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