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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已经熟悉了教会里的握手礼,他握着陈长老的手说:“陈长老,你看,不光我来了,我家里也来了,你们叫太太,我们叫家里,其实只是个称呼问题。我家里,我妹妹,我的小儿子——他比我还重要,呆会儿你就知道了。”陈长老看见有备和他的演出道具就说:“是为洗礼助兴的,欢迎欢迎。”
陈长老和向文成说话,有备和他的“犹太”伙伴早就钻进人群去看热闹了。陈长老对向文成说,现在山牧师也正在后院做准备,一时腾不出时间关照向先生一家,就请大家自由参观一下教堂吧。
那边又有人在喊陈长老,陈长老就又去照应了。
向文成一行人开始四处参观教堂,梅阁给他们介绍着这里的一切,如数家珍。他们先走进房门大开的礼拜堂,堂内一字排开的条凳上已经坐了不少人。裸露着的檩梁上悬挂着拉成彩链式的花纸,梅阁说堂里只在做洗礼和圣诞节时才挂彩纸。她领向文成一家从彩纸底下往前走,一直走到讲台前。讲台上的木板果然被掀开了,地板下面果真有一个四方四正、炕一样大小的深坑。这深坑周围砌着灰砖,几步台阶通着池底,有一条穿墙的水道连接着墙外。显然,这池中的水将要从这个水道里灌进来。向文成站在池前,想起了笨花人描述过的那个讲台下的“粪坑”。这时池内有个工人正对着水道口冲着墙外喊,让外边往里放水。不多时,真有水通过水道涌了进来。水头很猛,水里漂浮着草棍和树叶。向文成猜测,这水一定是从山牧仁菜园里那口井里涌进来的。
向家人在堂内参观一阵,绕过一架旧风琴和一个炉火正旺的洋炉子,走出礼拜堂。他们穿过人群,推开山牧仁的栅栏门来到后院,看见黄长老正在摇水车。向文成暗想,自己猜得果然不错。黄长老抡满胳膊,一下接一下地摇着摇把儿,水从地下涌出来,涌入垄沟,再穿过礼拜堂的后墙,直流向堂内。黄长老看见向文成一行,认出了这是上次他为他摘西红柿的那位向先生,和向文成寒暄两句,就说起水的事。他说一池子水要浇俩钟头哩,得齐了胸脯子才够深。这时山牧仁和山师娘从甬路上走过来,衣着郑重,手持《圣经》。他们看见向文成十分高兴,山牧仁对向文成说了些欢迎的话,还说向文成来参加梅阁的洗礼,也为这个仪式增添了光彩。山师娘提到那次吃了向文成的中药,非常见效,使她对中国医学有了新的了解。山牧仁看见梅阁站在向文成身后,朝梅阁走过去说:“西贝小姐,今天应该说是你的节日,愿我的教会更多一些像你这样虔诚的教徒。走吧,我们开始吧。”
洗礼仪式开始了,山牧仁和山师娘在信徒的簇拥下缓步走进礼拜堂。信徒和听众在一排排木凳上坐下来,山师娘在那架旧风琴前坐下,开始弹奏。另一位中国牧师手执一把小号,与她合奏一首名叫《万有主罕》的歌,信徒们附和着风琴和小号奏出的曲调唱起来。唱诗完毕,山牧仁开始布道,布道结束,才是洗礼的正式开始。
受洗人在受洗之前先要到下处的房间更衣,秀芝和取灯也帮梅阁更衣去了。果真,受洗的信徒并非如笨花人传说的那样——光腚披一个包袱皮,而是有着更庄重的规范。他们脱光身子是真,可他们要穿起一件白布缝制的大袍。这袍子宽大无比,拖着地面,受洗人只裸露两条胳膊。洗礼开始时,他们要赤脚走进礼拜堂,再走进那个深水池。
这时,随着《万有主罕》的歌声,黄长老手持一个筛子走到池边,弯下身子将池内的枯叶败草仔细打捞干净。一池井水显得更加洁净明亮。令向文成一生不解的是,这水中的杂物为什么一定要在仪式开始后,当着众人去打捞呢?是为了当众证实这是一池洁净的水吗?而黄长老的打捞也是庄严和虔诚的,仿佛这打捞本身就是洗礼中的一个程序:筛子在他手中随着歌声飘游一阵,水面上的枯叶败草们向筛子游来……
水洁净了,受洗人被搀扶着走过来。堂内的琴声歌声更加响亮。受洗人袍子拖地,赤脚走过院里的沙土地面,又走过堂内的墁地青砖,再依次走进池中。
这天受洗的一共五人,梅阁走在最前头。她被两位受过洗礼的女信徒搀扶着,她们后面是两对年长的夫妻。
向文成和家人站在最后,为了看得清楚,他们都蹬上了木条板凳。他们看见梅阁被搀扶着走入水中,水没了她的脚,没了她的膝盖,没了她的胯,没了她的腰。水齐了她的胸,两位帮助她施洗的信徒继续将她往水里领,指示她屈膝下蹲。刹那间她的头也没入水中。当梅阁的头浮出水面时,清水从她头发上流下来。梅阁伸出双手,像洗脸一样摸着脸上的水,虔诚地把水从脸上摸下来。终于,她被从池中搀扶出来。当她整个的人浮出水面时,她分明轻轻咳嗽了几声。也许这咳嗽只有向家人能听得见。向文成带着职业的思维想,这水的温度到底是不适于人体的。梅阁的几声咳嗽让向家人都觉出了轻微的心酸,秀芝和取灯的心酸还不仅于此:刚才帮梅阁更衣时,她们挽着她那瘦弱的胳膊,看见她那扁平的、像男人一样的胸脯,她那少肉的臀部和她那看似总是发育不全的私处,她们心中已经涌起过阵阵酸楚。现在她们又听见了她的咳嗽,一时间谁也说不清受洗对梅阁到底又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