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0/11页)
卡车来到山谷里的解释场地,他们经过抄身的手续,然后被送到一个帐篷里等着,大家围着一只大肚子的煤炉,环坐在地下。北国的深秋,已经寒风猎猎了,监守的印军把帐篷钮了起来。
三十二个「解释帐篷」同时进行工作,但是他们这里的人都是属于一组的。第一个人进去了四小时,还没有来叫第二个人。
「成了疲劳审问了,」刘荃低声说。
「他们改变战略了,」叶景奎说。这次的疲劳审问竟长达五小时四十分钟。印军终于带了一个译员来传唤下一名受讯者。
「叶景奎,」译员拿着张名单高声念了出来。
叶景奎跟着他走向解释帐篷。三个印军簇拥着他,两个架着他手臂,一个揪住他的腰带。
帐篷里面,上首排列着八张桌子,他知道坐在正中的是三个中共解释员,五个中立国代表分坐两旁。后面黑压压地站着各国的译员。
「请坐,」一个共党解释员客气地说。
叶景奎面向着他们坐在一张椅子上,几个印军仍旧紧紧地拉着他,防他动武。
那年轻的印度主席叽哩咕噜说了一段,随即由他身后站着的译员翻了出来:「我们是五个中立国的代表。这几位解释员要和你谈话,提出几个问题来问你。你如果觉得是胁迫你,可以拒绝回答……」
中共的解释员一开口就郑重地说:「我们代表中国人民欢迎你回到祖国的怀抱。」
「我要回台湾去。我不要听你这些话。」叶景奎简截地说。他知道他的声调太急促。
「请你听着,」那解释员微笑着说:「我们知道你受了很大的痛苦,我们也知道你父母都在等着你,欢迎你回去──」
「我父母早死了,是共产党害死他们的。」叶景奎涨红了脸大声说。
「你听我说。」那解释员仍旧温和地微笑着。「我们知道你在这儿是受压迫的,你的行动都不是自愿的,我们准备原宥你一切反人民的罪行。你决定回家去,只要从这扇门走出去就得了。」他指了指那排桌子背后的一个门。
门上并没有任何文字的标志。那茶青帆布帐篷里光光的没有贴着任何招纸或是标语。叶景奎突然有点眩晕起来,他像所有的战俘一样,在万分紧张的情绪下往往疑心自己会听错了话,认错了门,或是被人愚弄,把话说反了,使他走错一扇门。生死路之间仿佛只隔着一线。
「哪个门是上台湾去的?我要回台湾!」他叫喊着。
「你到台湾去没有前途的,台湾也没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我到朝鲜来是我自己要来的吗?我有自由吗?」极度的愤怒倒使他渐渐冷静了下来。
「我绝对保证,你回去可以过和平的生活,现在国内的建设有惊人的进步,有很好的职业在等着你──」
「只听见你们说建设,建设,我们在国内过的什么日子?看见你们大批大批的东西往苏联运,你们这些王八蛋狗入的,都是大鼻子的奴隶!」
那解释员严肃地站了起来。「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回来看看,就知道我们这两年有了多大的进步。而且现在停战了,往后日子过得更好了」
「停战;你们的仗永远打不完的,还要解放东南亚,解放全世界!我们没你们这么大的野心,我们就想解放中国!」
「我对这人解释完了,」那解释员别过头来,安静地向印度主席说:「请你把下一个人领进来。」
叶景奎从他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印军把他送到场地另一角的一座茅屋里等着。他拭着汗,可是心里很痛快,简直等不及,恨不得马上就把那一段谈话复述给刘荃听。刚才那小子要不是怕了他,决不会这样快结束了他们的谈话。
刘荃这时候已经坐在解释帐篷里了:「……你的父母都在等着欢迎你回去。你回来看,国内的经济建设有了惊人的进步。祖国需要你,现在已经有个很好的职业在等着你。」
刘荃一语不发,扯了扯他的衣领,仿佛窒息似的。
「你这样年轻的人,应当把眼光放远一点,想想自己的未来。你的未来是属于中国的,你应该回来为祖国服务。」
「我要回去,」刘荃突然说。他激动得厉害,他希望他的声音不太颤抖。
「好极了,欢迎你回到祖国的怀抱!」那解释员满意地说:「你从这扇门出去。」
刘荃站起身来。他的第一个感想就是叶景奎今天晚上回到营地里,不看见他回来,一定以为他意志薄弱,信了共产党的花言巧语,被骗回去了。他知道叶景奎会觉得愤怒、鄙夷、失望。
其实他作了这样的决定,已经不是一天的事了,但是一直没能告诉叶景奎。他为自己选择的这种工作,第一个前提就是什么人都是不能完全信任,少告诉一个人好一个,最亲密的人也不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