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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结冰的嗓音说:“不,别挂断我。我请你立刻解释。我有资格请求你吗?”

“你有。”我干巴巴地说。“那么我请求你立刻解释。”彻底缴械投降算了。但不行,律师是个蛮好的丈夫人选,缺乏弱点,绝无大毛病,收入可观。我口气很甜很糯,真像专门给男人亏吃的那类女人。

“亲爱的,听我说……”

他打断我:“原来你并不像你看上去那么单纯。”

我看上去单纯?好事坏事?我瞒住了离婚,瞒住了和亚当合作生出的菲比,看来瞒得挺成功。反过来一想,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勾当,被人祸害亦祸害别人,看上去仍“单纯”,这是不是挺没救?……我接下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无法自圆其说的自圆其说。我只需一个喘息,整顿整顿,再进行反扑。

律师却绝不给我整顿的机会,让我持续地溃不成军。“你必须马上原原本本告诉我真话。”

“什么真话?”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咕咚咽了口唾沫。一面用块纸巾替菲比擦着满脸满脖子的泪。她已止息了哭声,一会儿一个凶猛无声的抽噎,感觉像干呕。

我不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大不了是另外一串谎言。反正债多不愁。

这时律师突然说:“我爱你,你该知道。”

我一下子哑住了。这句话什么意思?这句话他和我似乎相互赠过若干次,但这一次显出如此的不详。

“你呢?”他说,他可不能白赠我这句话。

“我也爱你。”我求饶地说,枪口抵在我脑门上了。

我的心一沉。大概是类似感动的那种心理感受出现了。我想,我要每次都这样有所心动地说这句话,我和律师问的现状大概会不同。

一夜我都在想如何“解释”。因为始终想不出个较理想较圆满的解释,我拖延着给他打电话的时间。一拖就是三天。亚当该回来了,我突然感到我很盼望他回来。我却打了个电话给M。

“不是让你打给劳拉吗?她会转告我吗?”他在电话中同我交头接耳。

“你的小夫人在家?”

“你怎么了?”他声音稍微正常了些,“怎么了你?”

“噢,她就那么大个心眼?她挖了我的墙脚我这还留了一个大耳掴子等着她呢……”

“好了,你有事说事。我现在在厕所里。”我只配听他在厕所里跟我说话。

“还有个先来后到没有——我跟你说话都不行?这小蹄子,她要跟你过不去让她找我来!不然我打上门去,我不怕费事!”

M笑起来。他知道我只剩下他了:真实的坏脾气,真实的不讲理唯有他还看得见。

“那你打上门来吧。我正好跟她过得差不多了。”

“把你家地址告诉我。”

我自己也忍不住乐了。我长话短说地把我和律师的局势告诉了他。他在厕所里静静分析着。然后他说:“你对那律师真有感情?”

“我还能找到比他好的?”“他有那么好吗?”

M心里不是味了。他说不定想起了我们那些充满缱绻、充满吵闹、充满恶言相向最终又抱作一团的年月。我们那时年轻。真年轻啊——好和不好都是真心实意,爱和怨都是乐趣,都是兴致。我们那时哪来的那么大的兴致,吵啊闹啊,相互刻薄,不依不饶。好像真值当那样生死一回似的。我心里也开始不是味,眼睛、鼻腔有了肿胀感。

“你总不见得看我这样……这样下去吧?”我说,眼泪一下淌出来。

M听见泪水哗地淌出我的眼眶。

“你别又像跟那个什么亚当,辛辛苦苦过了一年,最后还过不到一块去,落下那么个孩子。”他其实是说:落下那么块疤痕。

我说亚当是亚当。跟律师,我是一步步稳稳地走过来的。一步一步,了解基本完成。我和亚当的真实关系,只有我和亚当知道。我对任何人都无法启齿。尤其对M无法启齿。他只知道我和亚当合不来,生了菲比后两人的关系持续恶化,眼下的唯一联系,是又聋又瞎的菲比。M把我和亚当想得正常多了,只是婚姻的又一次坏运气。

“好了好了。”M说。

我说:“什么好了好了?什么他妈的好了?”我抹了一把泪,同时往菲比刚磕破的脑门上涂碘酒。这类磕碰是小意思,菲比非常习惯。因为她讲不出痛,她把痛作为正常感觉的一部分来接纳了。她的正常感觉范围很大,包括让门缝或抽屉夹了手指,挨麦片粥或汤的烫,沿着楼梯一路滚摔下来。我一面听着M在厕所里给我做高参,一面把菲比搂进怀里,往那块伤上轻轻吹气。我知道这是给正常孩子的哄慰,对菲比全无必要,但我每次仍情不自禁,照例地做。我怀疑我做这些其实是为我自己。

M的策略是死不认账:既然我在意律师,打算再碰一次婚姻的运气,我得把谎撒得更彻底、更圆满。世上有几个人能吃得消真话?这是M这场谈话的总体精神。他认为他失去我我失去他都因为我俩那时不懂这一点,误以为相互受得了彼此的真面目。爱情需要真实,婚姻需要技巧,这是M在厕所里跟我窃窃私语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