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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给我洗衬衫?”
“真的。”他还不明白哪里不对劲。
“你没救了。”乔红梅说,心里从来没有过那样奇异的感动。她真是冲动地要摸摸这老儿童的脑袋,告诉他心里想什么,嘴巴千万不能说。他心里一定是把她看得十分亲近,于是他当众就把这亲近拿出来,给大家看。“我不可以为你洗衣裳吗?”他问。她反问:“你会给其他女同学洗衣服吗?”他说:“那得看谁。”她追问:“谁呢?”他说:“讲不清楚。感觉上我会去做,就去做。每个人给我的感觉不一样。”
乔红梅在键盘上敲着,告诉这人她从那天起知道什么叫“孤立”。格兰却仍请她在课堂上朗读课文,夸奖她发音准确,有时夸得过火,超出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夸奖,比如他会说,哇,多优美的嗓音。她心里想,格兰不过是坦坦荡荡在跟着感觉走,却让她吃尽苦头。每一个同学,无论男女,都认为她命也不要地在勾引教授。她对这人坦白,十多年过去,今天她明白,当时她确实在追求她的教授,从一堂课就开始了,她同她的追求不紧不慢地向格兰撒出一张网。她不能没有追求,她是个追求男人的女人。她的前夫也是她追求来的。她说她知道自己是那种祸水式的女人,不停地与妖作怪,至少内心如此。追求起来,她像男人一样无畏,不计代价,不顾后果。她又补充,我指的男人是当年的格兰,下面我会告诉你,他的追求有多悲壮。歇口气,乔红梅又来一句,没想到我们追求到的,就是今天的彼此。
看来你失望了。这人插话说。还是少一个字母的“失望”,是的,又有一点上当的感觉。从我的小村庄到了南京的军校,不多久,我就体会到这种淡淡的失望。小村庄外的世界,还不如那个男知青讲述的那么大,更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大。我还想看更大的地方,我指的是未知的,像格兰刚出现时,每句话每个行为,对我都打开一片未知。就连他最小最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比如系鞋带嘴里叼着太阳镜,端相机时把棒球帽沿往脑袋顶一推,拿起膝盖上的餐巾轻抹嘴角……我就是在一个此类小动作之后,明确地知道,自己爱上了他。
这人问她是什么动作。乔红梅心里一阵温暖。她在刚与格兰恋爱时,常会有这样一股暖暖的柔情在心里一涌而过。这熟识的温暖此刻已显得相当陌生,似乎有很多年没出现过了。她把这感觉告诉了这人。她接下去讲述起格兰请她去建国饭店的那个晚上。那是在她被同学们孤立了近两个星期之后。对晚餐丰盛与否她已经记不清了。应该是丰盛的吧,格兰在中国那会儿往往为他们两人点六个人的菜。饭后送来了账单。注意,下面就是要细看的镜头了。格兰并没有停止嘴上的轻声谈笑,眼睛也没离开她的脸,右手伸到西装左侧的内兜里,抽出一个黑色皮夹。他还是那么漫不经意,以食指和中指钳出一张信用卡,向上一抽。动作小得不能再小,却是挥金如土的动作。他跟她还在谈话,偶尔纠正一下她的英文句法,总是温存地道声对不起。服务员把单子又捧了回来,他从口袋拔出笔,落在账单上。只看见他手腕动了几下,再有力地往斜上方一提,完成了一个签名。完成的,是一个来自最富有国度的,神气活现的形象写照。是不在乎金钱的有钱人的一记手笔,给她一个关于钱的全新概念。她在想,一个国家得多富有才能养出这样一种对钱的翩翩风度。她不明白动作怎么给格兰做得那么好看,那么美国式。回去的路上,他们乘公共汽车。那是八点多钟,天刚黑透。格兰嘴里呼出淡淡的酒气,和餐后的咖啡味混在一起。星期日晚上,人们赶车回家,车拥挤得很。她和格兰面对面站着,酒意在体内膨胀起来。她在车子猛一晃动时拉住格兰的手。就像合了闸一样,淤积的酒意一下淌散开,疏通了。
她对这人说,到今天她都为自己的鲁莽、情急、不顾脸面而惊讶。那时她想也不去想,她和格兰的出路在哪里,她只想在那一刻爱他。她要把那一刻的格兰攻打下来,划属给自己。她说格兰回答了她,成全了她。他的手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不久,格兰的手顺着她赤裸的手臂摸上去。他的手指变得冰冷,最后停在她连衣裙的领口,她的锁骨上。她告诉这人,既便是触摸她女性的最核心点,也不会有这触摸引起的反应强烈。她体内出现一种昏黯的动作,一种朦胧的张弛。她说,哦,你可不知道它多么好,又是受罪,又是享福。
这时乔红梅觉得有点异样。转过脸,见她邻桌的男孩正看着她,撇下了网上胡聊的一帮人。她在他眼里是个网上来思春的女人,两颊红潮,目光涣散。她马上下了网,快步走出图书馆。男孩在大门外追上她,问她要不要大麻,上等货。原来他把她当成毒瘾发作,想乘机敲她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