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爱犬颗韧(第3/10页)
我们围着牠,被寒冷弄得龇牙咧嘴,一张张脸都带有轻微的巴结。牠觉出小周在牠的屁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小周对牠说:“颗韧,顺这条路跑!快跑,往死里跑!”颗韧顺下坡的公路窜去。雪齐牠的胸,牠的前肢像破浪一样将雪剪开。牠那神秘的遗传使牠懂得向前跑,向有灯光的地方跑。牠跑进蓝幽幽的雪夜深处,知道牠已从我们的视野中跑没了。颗韧得忘掉许许多多我们的劣迹才能这样拿出命来跑。牠得忘掉我们把牠的兄姊投进嘟嘟响的锅里,忘掉牠母亲被压成扁薄一片的身体,以及从那身体两端颤颤翘起的头和尾那样惨烈的永别姿势。牠必须忘了我们中的谁没轻没重地扯牠的耳朵,揪牠的尾巴,逼牠去嗅一只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频率的吱吱叫声,那油腻的黯灰皮毛,以及牠鲜红红的嘴和眼都让颗韧恶心得浑身发冷。老鼠吱吱叫时龇出的长形门齿使颗韧感到丑恶比凶悍更令牠战栗。颗韧记得牠怎样把屁股向后扯,将下巴往胸口藏,却仍然拗不过我们,我们已将颗韧的脸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颗韧的胸膛里发生沉闷的声响,这响是向我们表示:牠对我们的作弄受够了,牠肉体深处出现了咬人噬血的冲动。而我们却毫不懂牠,一个劲欢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颗韧最需下力忘掉的是牠的鼻子在腥臭的老鼠脸上一擦而过,猛甩掉了扯紧牠的手。那手几乎感到了颗韧那凶猛的撕咬。牠当然不会真咬,牠只以这逼真的咬噬动作来警告我们:狗毕竟是狗。狗没有义务维持理性,而人有这义务。
而我们谁也不懂牠那一触即发、一发就将不可收拾的反叛。我们被牠反常的样子逗得乐透了,说:“看来好狗是不逮耗子!”“逮耗子的是婆娘狗,我们颗韧是狗汉子!”“这狗日的比人还倔!”“把耗子煮煮,搁点佐料,给颗韧当饭吃,看牠还倔不倔!……”颗韧转过头,拿屁股对着我们笑歪了的脸。牠觉得我们无聊空乏透顶,牠这条狗就让我们啰嗦成这样。颗韧吃力地在忘却那一切。牠跑下公路最后一道弯弯时,眼前出现几盏黄融融的灯火。那就是兵站。所有兵站的房舍几乎一模一样。最靠公路的一间小房是值班室。我们演出队的车每进一个兵站,都是从这小房跑出个戴红袖章的人来跟冯队长握手,嘴里硬梆梆的说:“某某兵站值勤排长向演出队敬礼!”然后这排长会跑进兵站,小声喊:“来了一车猪啊,又要弄吃的啊!”颗韧叫几声,没人应,大门紧闭着。牠绕着铁丝网跑,想找隙口钻进去。
铁丝网很严实,颗韧整整转了一圈,没找着一点破绽。牠开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根木桩下出现了缝隙。颗韧塌下腰,伸长肩背一点点往里钻,几乎成功了,却发现脖子上的舞鞋带被铁网挂住,任牠怎样甩头,也挣不脱身。饥饿和寒冷消耗了颗韧一半生命,刚才的疾跑则消耗了另一半,颗韧突然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疲倦。牠不知那样卧了多久,贴地皮而来的风雪一刀一刀拉过牠的脸,牠湿透的皮毛被冻硬,刺毫一样根根乍立起来。牠最后的体温在流失。颗韧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与狼战死的,有被人杀害的,却从未有过死于寒冷的。想到这儿牠使劲睁开眼,紧扣牙关,再做最后一次挣扭。“当”一声,那木桩子被牠扯倒了。而值班室的黄灯火一动不动。没人听见颗韧垂死的挣扎和完全嘶哑的吠叫。颗韧感到自己六个月的生命在冷却。牠最后的念头是想我们这几十条嗓门对牠粗野的昵称:“颗韧这狗东西!……”在雪山上的我们把所有的道具箱、乐器箱、服装箱都浇上汽油,点燃,烧了四大蓬篝火。半边山都烤化了,还烧掉谁半根辫子。总算没让谁冻死。
这四蓬冲天大火把山顶二十公里外的道班惊醒,他们给山下兵站发了电报。兵站派车把我们接下山时,才发现倒掉的木桩和被雪埋没的颗韧。小周把颗韧揣在自己棉被里,跟他贴着肉。谁说:“牠死个球了。”小周说:“死了我也抱牠。”谁又说:“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小周说:“你先人才哭。”我们女兵也都跑来看颗韧,不吱声地坐一会,触触牠冰凉的鼻尖,捏一把牠厚实阔大的前爪。我们一下子想起颗韧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谁把牠耳朵掀起,轻声叫:“颗韧,颗韧,颗韧……”叫得几个女兵都抽鼻子。下半夜三点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队的卫生员叫醒。“给颗韧打一针兴奋剂!”卫生员说:“去你的。死都死得硬翘翘的了!”“牠心还在跳!你摸”卫生员的手给小周硬拉去,揣到他棉被里。卫生员忙应付地说:“在跳、在跳。”“那你快起来给牠打一针兴奋剂!”“我不打。我没给狗打过针,慢说是死狗。”“牠没死!”“小周你再发神经,我叫队长啦!”卫生员说。小周见他头一倒又睡着,忙把他那只大药箱拎跑了。我们女兵都等在门外,马上拥着小周进了兵站饭厅。